正文 第45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9)(1 / 3)

——“這回回去,無論如何是應該雇用女工才行。十塊錢一個月總可以雇到罷?”

——“總可以雇到罷。”女人的眼眶有點微紅了。“聽說自從地震以後,東京的女工有的不要工錢隻要有宿食便來上門的。但是福岡又不同,工錢以外還要食宿,恐怕二十塊錢也不夠用。”

——“我在上海總竭力想法找些錢來,”他這麼說了一半,但他在內心中早狐疑起來了。找錢?錢卻怎麼找呢?還是做文賣稿?還是掛牌行醫?還是投入上海Zigoma團去當強盜呢?

——“福岡還有些友人,一時借貸總還可以敷衍過去。我自己不是白去遊閑的,我總還可以找些工作。”

——“放著三個兒女,怎麼放得下呢?”

——“小的背著,大的盡他們在海上去玩耍,總比在上海好得多呢。”

船上第一次鳴鑼催送行的客人上岸了。他的女人伸長過頸子來,他忍著眼淚和她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他和孩子們也一一接吻過了,把嬰兒交給了他的女人。但是同行的T君依然不見人,他有幾分狐疑起來了,是起來遲了?還是改了期呢?動身的時候,悔不曾去約他。他跑出艙來看望。

T君的船票,是他昨天代買的,現刻還存在他的手裏。他一方麵望T君快來,但一方麵也想著他不來時,倒也正好用他的船票送他的妻兒們回去。走出艙來,岸上送行的人已擁擠了,有的脫帽招擺,有的用白色手巾在空中搖轉。遠遠望去,一乘馬車,剛好到了碼頭門口。啊,好了!好了!T君來了!車上下來的果然是T君。他招呼著上了船,引去和他的妻兒們相見了。船上又鳴起第二次催人的鑼來。“我怎麼樣呢?還是補票嗎?還是上岸去呢?”他還在遲疑,他女人最後對他說:“我們去了,你少了多少累贅,你可以專心多做幾篇創作出來,最好是做長篇。我們在那邊的生活你別要顧慮。停了幾月我們還要轉來。櫻花開時,你能來日本看看櫻花,轉換心機也好。”

他女人的這些話頭,突如其來,好象天啟一樣。七年前他們最初戀愛時的甜蜜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又響徹了他的心野。他在心中便狂叫起來:“哦,我感謝你!我感謝你!我的愛人喲,你是我的Beatrice!你是我的Beatr4ce!你是我的!長篇?是的,最好是做長篇。Dante為他的愛人做了一部《神曲》,我是定要做一篇長篇的創作來紀念你,使你永遠不死。啊,AvaMaria!AvaMar訓永遠的女性喲!”他決心留在上海了。他和T君握手告別,拜托了一切之後,便毅然走出艙來。女人要送他,他也叫她不要出來,免惹得孩子們流淚。

幾聲汽笛之後,黃浦江麵已經起了動搖,輪船已漸漸掉頭離岸了。他等著T君的身影漸漸不能看見了,才興衝衝地走出碼頭。“啊,長篇創作!長篇創作!我在這一兩個月之內總要弄出一個頭緒來。書名都有了,可以叫做‘潔光’。我七年前最初和她相見的時候,她的眉間不是有一種聖潔的光輝嗎?啊,那種光輝!那種光輝!剛才不是又在她的眉問蕩漾了嗎?Ava Maria,Ava Maria……永遠的女性!Beatrice……‘潔光’……”他直到走上了電車,還隱隱把手接吻了一回,投向黃浦江裏去。

他的腳步徐徐移動起來了。他如何抱著舊式結婚的痛苦才跑到東洋,如何自暴自棄,如何得和他的女人發生戀愛,如何受她的激勵,過往十年的回想把他運回了寓所。客堂裏的掛鍾已經一點過了。一位老娘姨問他吃飯不吃,他回答著不用,便匆匆上樓去。但把房門推開,空洞的樓屋向他吐出了一口冷氣。他噤了一下,走向房裏的中央處靜立著了。觸目都是催人眼淚的資料。兩張棕網床,一張是空無所有,一張還留下他蓋用的幾條棉被。他立了一會,好象被人推倒一般地坐到一張靠書台的藤椅上。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寂寥,還是隻好借筆墨來攻破了。他把書台的抽屜抽開來,卻才拿出了他兒子們看殘了的幾頁兒童畫報,又拿出了一個兩腳都沒有了的洋囝囝。在這些東西上他感覺著無限的珍惜情意來。他起來打開了一隻柳條箱子,裏麵又發現了他女人平常穿用的一件中國的棉衣,他低下頭去抱著衣裳接了一個很長的接吻,一種輕微的香澤使他感受著一種肉體上的隱痛。他把洋囝囝和畫報收藏在箱子裏麵了,又回到桌邊,才展開一帖原稿紙來,蘸著筆在紙端寫下了“潔光”兩個字。——他的筆停住了。怎麼樣開始呢?還是用史學的筆法從年月起頭呢?還是用戲劇的作法先寫背景呢?還是追述,還是直敘呢?還是一元描寫,還是多元呢?還是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呢?十年的生活從甚麼地方起頭?他的腦筋一時又混亂起來了。他把挾著筆的手來擎著右鬢,側著頭冥想了一會,但仍得不出甚麼頭緒。一夜不曾睡覺的腦筋,為種種彷徨不定的思索迷亂了的腦筋,就好象一座荒寺裏的石燈一樣,再也閃不出些兒微光。但是他的感官卻意外地興奮,他聽著鄰舍人的腳步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女人上樓,他聽著別處的小兒啼哭聲,就好象他自己的孩子啼哭的光景。但是,他的女人呢?兒們呢?怕已經過了黃海了。“啊,他們怕已經過了黃海了。我隻希望他們明天安抵福岡,我隻希望他們不要生出甚麼意外。”他一麵默禱著,一麵把筆擲在桌上。“唉唉,今天我的腦筋簡直是不能成事的了!”他脫去了身上的大衣,一納頭便倒在一張床上睡去。馬蹄的得得聲,汽笛聲,輪船起碇聲,好象還在耳裏。抱著耶穌的聖母,抱著破瓶的幼婦,黃海,金蚌殼,失了巢的瓦雀,Beatrice,棉布衣裳,潔光,潔光,潔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