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5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9)(3 / 3)

在石川家裏隻宿了一晚上,我們便到禦虎家的樓上來了,樓居是很危險的,兩天後又要搬家。小孩太多,樓上一個人是不能住的,並且又是破了的房子,真是冷得沒法,冷得沒法呢。租了一家二十塊錢一個月的房子,念到孩子們的分上,家後有菜園,有橘子樹,覺得也好。

在回上海以前從我們住過的那家樓上不是可以望見的嗎?在鄰近有一家有園子的,便是現在所說的住家了。本想先問你後再定奪,但為兒子們設想,很想早一刻移住稍為好一點的房子,所以一個人便決定了,雖是覺得太貴了一點。現刻雖還住在此地,待二三天後便想搬過去了。兩天前吃飯是在石川家裏吃的,太久了覺得對不住,從昨天起我在自己做飯吃了。

你在上海的生活又是怎樣呢?

我們是無論走到甚麼地方都是一樣,隻是到此地來後甚麼人的生活也免得看見。隻有這一點好。孩子們都很歡喜的樣子。

我依然是寂寞,無論走到甚麼地方去,一種深不可測的孤獨的悲哀好象洄漩一樣旋湧起上來。

想寫的很多,但沒安定,隨後慢慢寫罷。

今天刮大風,下大雪,冷得無言可喻。把佛兒背著,買了東西回來又煮飯,覺得很疲倦。

別來不過才半個月的光景,就好象已經隔了一年的一樣。

移到這裏以來,每天天氣都不好,真是窘人。大前天天氣晴了,把三個孩子帶著上街去買東西,走過電影館的時候,孩子們說要看,便引他們進去看了。領著三個孩子看電影,真是再苦也沒有的事呢。回來的時候,各人吃了一碗湯麵。佛兒真個重起來了,背了半天,夜來身子痛得不能動彈了。

回家來把門開開,又起火,又煮飯,真是累人。岑寂的家中,寒冷的夜氣侵人,徹入骨髓一般地冰冷。我的心境是陷在無論如何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的一種狀態裏麵的。夜到深時也不能睡熟,孩子們因為倦了,都立刻睡熟了。還是隻有孩子們好,無論走到甚麼地方,都沒有不安的心事。

好象想寫的東西很多,但一寫起來,這樣也想不寫,那樣也想不寫,結局是甚麼也不能寫下去了。這是因為想起你在上海的生活的緣故。真的,我們的生活真是慘目!我們簡直是牛馬,對於十分苛酷地被人使用了的不幸的牛馬,人是沒有些兒同情,沒有些兒憐憫的一樣。我們的生活簡直是一點同情一點憐憫都不能值得!周圍的人都覺得可羨慕,他們隻在被賦與的世界裏麵享著幸福過去。

像我這無力的人簡直沒有法子。被賦與了的東西也被剝奪了,把持著了的東西也失掉了,我以後正不知如何。在心裏留剩著的隻有這麼一點,女人到了三十無論做甚麼事情都遲了!我是隻有這一點遺恨。孩兒的爹爹,我對你說,人生是怎樣短促的喲!這雖是甚麼人都知道的事體,但是實際上浸潤在身心的很少。

我們走後你在上海生活是怎麼樣呢?

不知道為何,隻是這樣被深不可測的悲寂惱亂著。從上海帶來的點心,也在今天吃完了。夜半不能睡的時候,一個人取出來吃。每天每天,想起來的時候便吃,也把給孩子們吃。雖是稍稍顧惜著在吃,但是到了今天,蜜棗也吃完了,甚麼也吃完了。

這邊百物都貴,貴得沒有道理。小小的鯛魚一匹也要兩毛錢,孩子們一人不把一匹給他們的時候又不夠。佛兒是吃的牛奶和粥。

今天風很大,簡直不能外出。

隨後再寫。

愛牟夫人回日本後將近三個禮拜了,還不曾有甚麼消息轉來。起初寫信去懇求,後來漸漸生怒,又後來漸漸懷疑以為是生出甚麼意外了。——在這樣搖曳不定的情緒之下苦惱著的愛牟,在今天的早晨,突然才接到了這麼一封長信。他急切地揭開來信來展讀,比得著天來的靈感時還要急切,還要興奮的一樣,他的心尖很迅速地戰顫起來,胸腔緊張得好象要爆裂,讀一句,他的眼鼻隻是漲痛一次。

信是用鉛筆寫的,字跡異常草率,兒童們在旁邊騷擾的光景,可以曆曆看取。信的後半部更顯然是夜深人靜後犧牲著睡眠的時間寫的了。一麵憂心著目前的兒童,一麵又掛念著海外的丈夫,應該歡聚的生活卻不能不為生活分離,應該樂享的愛情卻不能不為愛情受苦。做母親的心,做妻的心,一時把她引到天涯,一時又把她引回尺咫。在空闃的陋室中,在冷寂的夜氣中,一個孤獨的女人,描寫著生離的恨緒。這在不關休戚的人看來,就如象在殺人場上看見了處決死囚,看見了別人的血肉橫飛、身首異處,倒可以感受些鑒賞悲劇的快感。但在身當其事的人,在與當事者有切膚之痛的人,他們的悲哀,他們的眼淚,是不能用科學的方法來計算的了。

“啊,他們是安抵了福岡,隻有這一點是可以感謝的。”

愛牟一麵讀著,一麵潸潸地感謝著。讀了一遍又讀一遍,他的眼淚隻如貫珠一樣滴落在信紙上,和紙上舊有的淚痕,融合而為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