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附錄郭沫若的有關女性記敘(10)(1 / 3)

“啊啊,不錯,我們真正是牛馬!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同情,我們的生活是值不得一些兒憐憫!我們是被幸福遺棄了的人,無涯的痛苦便是我們所賦與的世界!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們是甚麼都被人剝奪了,甚麼都失掉了,我們還有甚麼生存的必要呢!”

“不錯,人生原是短促的!我們為空間所囿,我們為時間所囿,我們還要受種種因襲的禮製,因襲的道德觀念的淩辱,使我們這簡短的一生也不得享受一些兒安慰。我們簡直是連牛馬也還不如,連狗彘也還不如!同樣的不自由,但牛馬狗彘還有悠然而遊,怡然而睡的時候,而我們是無論睡遊,無論晝夜,都是為這深不可測的隱憂所蕩擊,都是浮沉在悲愁的大海裏。我們在這世間上究竟有甚麼存在的必要,有甚麼存在的必要呢!我們絞盡一些心血,到底為的是甚麼?為的是替大小資本家們做養料,為的是養育兒女來使他們重蹈我們的運命的舊轍!我們真是無聊,我們的血簡直是不值錢的莧菜水,甚麼叫藝術,甚麼叫文學,甚麼叫名譽,甚麼叫事業喲!這些鍍金的套狗圈,我是甚麼都不要了。我不要丟去了我的人性做個甚麼藝術家,我隻要赤裸裸的做著一個人。我就當討口子也可以,我就死在海外也可以,我是要做我愛人的丈夫,做我愛子的慈父。我無論別人罵我是甚麼都可以,我總要死在你們的懷裏。女人喲,女人喲,女人喲,你為我而受苦的我的女人喲!我是你的,我是你的,我永遠是你的!你所把持著的並未失掉,你所被賦與的並未被人剝奪呢!我不久便要跑到你那裏,實在不能活的時候,我們把三個兒子殺死,然後緊緊抱著跳進博多灣裏去吧!你請不要悲哀,我是定要回來,我們的雜誌快要滿一周年了,我同朋友們說過,我隻擔負一年的全責,還隻有三四十天了,把這三四十天的有期徒刑住滿之後,無論續辦與否,我是定要回來的。我們是預備著生,還是預備著死,那時候聽你自由裁決,我是甚麼都可以。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無論水也好,火也好,鐵道自殺也好,我總跟你去。我誓不再離開你一刻兒,你所住的地方我總跟你去的呀!”

他自言自語地發了一陣牢騷,又痛痛快快地流了一陣眼淚,他的意識漸漸清晰了起來。他是在一個小小的堂屋裏踱來踱去地步著。時候已近午後兩點鍾了,淡淡的陽光抹過正麵的高牆照進窗來,好象是在哀憐他,又好象是在冷笑他的光景。堂屋裏除去一些書櫥桌椅之外,西壁正中釘著一張歌德的像,東壁釘著一張悲多汶的像,這兩位偉大的藝術家都帶著嚴厲的麵孔好像在鄙夷他的樣子。“你這樣意誌薄弱的低能兒!你這憂鬱成性的白癡!你的生活是怎樣的無聊,你的思想是怎樣的淺薄,你的感情是怎樣的自私!像你這樣的人正是褻瀆藝術的罪人,褻瀆詩的罪人!”這種尖刻的罵聲,好象從兩壁中進透出來,但是他也全不介意,他隻是在堂屋中踱來踱去地步著。“悲多汶喲,歌德喲,你們莫用怒視著我,我總不是你們藝術的國度裏的居民,我不再掛著你們的羊頭賣我的狗肉了。我要同你們告別,我是要永遠同你們告別。”他顧盼著兩人的像片自語了一陣,不禁帶著一種激越的聲音又謳吟了起來: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文藝是甚麼!

名譽是甚麼!

這都是無聊無賴的套狗圈!

我把我這條狗兒解放,

飄泊向自由的異鄉。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外去喲!

家國也不要,

事業也不要,

我隻要做一個殉情的乞兒,

任人們要罵我是禽獸,

我也死心塌地甘受。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去喲!去喲!

死向海去喲!

火山也不論!

鐵道也不論!

我們把可憐的兒子先殺死

緊緊地擁抱著一跳,

把彌天的悲痛同消。

海外去!海外去!

死向海外去!

他反反複複地謳吟,起初隻是一二句不整飭的悲憤語,後來漸漸成了這麼一首歌詞。這是文人們的一種常有的經驗,每到痛苦得不能忍耐的時候,突然經一次的發泄,表現成為文章,他的心境是會漸漸轉成恬靜的。愛牟也玩味到這種心境上來了。不怕他的心中,他的歌中,對於文藝正起了無限的反抗,但他卻從衣包中搜出了一枝鉛筆來,俯就桌上,把他夫人的來信翻過背麵來,便寫上了他這首歌詞。信上的淚痕還有些是濕的,寫時每為鉛筆刺破,但他也不回避,隻是刺刺的寫,好象他把所捉著了的東西,深恐失掉了的一樣。他寫好了後,又反複念了一回,他隻覺得他的心尖異樣的戰栗。他索性尋了些信箋出來,想趁勢給他夫人寫一封回信去,並想把這首歌翻譯成日文,寫寄給她。但他才要下筆的時候,大門的門環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