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有兩個,中國醫生也還有三十幾個呢。”
——“哦,有那麼多的人,那更用不著我回去了。”
——“但是,人還不夠用呢!‘二軍’一敗,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不能不去醫;‘一軍’又一敗,又打傷幾千丟在那兒,我們也不能不去醫,所以人手總是不夠用的。”
——“那也沒有辦法了。軍人們這麼愛打仗,就把四川全省的人都弄成太醫,恐怕也不夠用罷。”
——“嚇,嚇。嚇嚇嚇……”
一千兩銀子的彙票,來人始終不肯拿去,愛牟隻得權且收下。他寫了一張收據交給來人,他們便匆匆地告別,走了。
淡淡的陽光仍然還照進窗內,客堂裏的微塵靜靜地在空中遊戲。愛牟想寫信給他夫人的興頭被來人打斷,他的意識的焦點又集中到這一千兩銀子的彙票上來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到手裏的這麼一筆巨款!這對於他隱隱是一個有力的誘惑了。他想:“我假如妥協一下,把這彙票換成錢,跑到日本去把妻兒接回來,再一路回C城,那我們以後的物質的生活是可以再無憂慮的了。一月有三百二十塊錢的薪水,即使把一百二十塊錢作為生活費,也可窮奢極侈。餘錢積聚得三五年,已盡有中人之產,更何況將來的薪水還可望增加,薪水之外還可以弄些外潤。”但是他又想到,他一回到C城,便不能不回家;即使不回家,家裏人也自會來,那時舊式婚姻的禍水便不能不同時爆發。父母是絕對不能和他一致的,人命的犧牲是明於觀火的,他決不能為自己幸福的將來犧牲別人的性命,而且還可能犧牲他自己的年已耋耄的老父老母的性命。
“啊,父母喲!父母喲!請原諒你的兒子罷!你的兒子忍心不回來,固然是不孝,但是你的兒子終竟不忍回來,也正是出於他的還未喪盡的一點孝心。你兒子回來了,便會把人害死,便會把你兩老人害死。這教你兒子怎麼能夠忍心呢?父母喲!父母喲!我是永遠不能和你們相見了!”
他這麼思念到他的父母,又不禁浸出了眼淚來。他知道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親,是最痛憐兒女的人,他還未出國的時候,他的長兄次兄都曾出過東洋,他的母親思念起他們時,時常流淚,時常患著心痛的情形,他是知道得最詳細的。他母親時常說:絕對再不要愛牟出洋,因為她的心已經碎了,再經不著牽腸掛肚了。在十一年前愛牟結了婚,不三天便借故出門,說要上省進學,他母親親自送他上船,在船離岸時候還諄諄告誡他:
——“牟兒,你千切不要背著娘,悄悄跑到外國去啊!”
他為他母親這句話在船上悲痛了好一場,他當時還做過一首詩,而今都還記得:
阿母心悲切,送兒直上舟。
淚枯惟刮眼,灘轉未回頭。
流水深深恨,雲山疊疊愁。
難忘江畔語,休作異邦遊。
但是他終竟背著了他的母親逃到了日本,並且別來便十一年了!在這十一年中問,他母親思念他所流的眼淚,正不知道有多少鬥斛了。他母親今生今世不能再見他一麵,一定是到死都不能瞑目的了。愛牟時常對他的夫人說:他一生的希望也隻想回去再見母親一麵,但是他不能回去,他也不忍回去。啊,舊式的婚姻製度的功果喲!世間上有多少父母,多少兒女,同樣在這種磔刑之下,正忍受著多少難療的苦痛喲!
“啊!算了!這金錢的魔鬼!我是不甘受你的蹂躪,你且看我來蹂躪你罷!”
愛牟突然把那一千兩的彙票,和著信封把來投在地板上,狠狠地走去踏了幾腳,他不回C城決心愈見堅定了,他立刻便分別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他的長兄,一封寫給紅會的會長,把彙票也封在裏麵,堅決地把關聘辭退了。回頭又把他夫人的信來讀了一遍,他接著便寫一封信去答複她:
曉芙,我的愛妻:你的信我接到了。我在未接到你的信前是如何傷心,我在既接到你的信後又是如何傷心,你該能想象得到罷。你的悲苦我是曉得的,我現在也不能說些無謂的話來安慰你;我現在所能說的隻有這一句:“我在三四禮拜之後便要回到你那裏去了。”我想這一點或者可以勉強安慰你罷。我把所有的野心,所有的奢望,通同懺悔了。我對於文學是毫無些兒天才,我現在也全無一點留戀。我還不能不再住三四禮拜的緣故你是曉得的,我們的雜誌要到那時才能滿一周年,我對於朋友的言責是不能不實踐的。
今天剛接到你的信後,四川的C城紅十字會派人來接我們來了,大哥他還不知道你和兒子們都回日本去了呢。紅會送了一千兩銀子來做路費,我拒絕了它,同時把路費也給它送回去了。我拒絕它的原故,想來你當能了解我罷?我固不願做醫生,我尤不願回C城。C城和我家鄉接近了,一場糾葛不得不決裂,我不願我的父母到老來還要作我的犧牲。這是我所不能忍的,又是為我的原故使你不能不受苦,請你原諒我罷!我永遠是你的所有,你所在的地方,我總要跟你來,你便叫我死,我也心甘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