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體,前幾天我到無錫去過一回,去年夏天無錫的朋友們不是說替我們找到一個住所嗎?那個住所真好,我此次跑去看了來,很可惜去年我們沒有搬去。倘使去年我們是去了的話,我們的生活,或許不會如許落寞,你也不會轉回日本去了。但是,過往了的事悔也是來不及的。我現刻對於生活的壓迫,卻一點也感不著甚麼了,我有解決它的一個最後的手段,等我到日本後再向你說罷。最痛快的事情是我今天把一千兩銀子的彙票來躁躪了一次——真個是用腿來蹂躪了一次。金錢喲!我是永不讓你在我頭上作威作福了!我到日本去後,在生理學教室當個助手總可以罷,再不然我便送新聞也可以,送牛奶也可以,再不然,我便要采取我最後的手段了。到日本後再說。
為我抱著孩子們多接幾個吻。
他草率地把幾封回信寫完之後,時候已經將近四點鍾了。身上好象放下了莫大的負擔,心裏也疏暢了許多,隻是兩眼覺得異常幹澀,他便把紙筆檢好,又去打了一盆冷水來洗了一次臉,把幾封信揣在衣包裏,打開後門出去。
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前同著耶穌釘死在Colgotha山上的兩個強盜中的一個,複活在上海市上了。
九紅瓜
——十月十九日
昨夜動身回熊川的時候已經是五點半鍾了。
山路上走著的都是回山的人,下山的就隻有我一個人了。他們的態度是很悠閑的,但是步武又是很急湊的。他們的家室在等待著他們,他們也在渴慕著去接受家庭的安慰。
但我也好象是回家的一樣。我雖然飄泊在這異鄉,但我妻兒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了。
我走到半路的時候天色已經黃昏。
山路旁的崖壑好象怪物的巨口一樣吐出無盡藏的黑氣來,漸漸地漸漸地把眼前的一切都吞食了。
路上的行人漸漸絕跡,隨著我走的隻有山溪的流水和天上的群星。
天上的群星漸次都出齊了。右岸山頭的那顆鮮紅的火星,時而被山影遮去,時而又顯現出來。
王良星低低現在前麵的山巔,北鬥星隻現了一隻鬥柄。
隔岸人家的燈火是多麼愉快的喲!它在照著和平的家庭準備著結合和平的清夢。
一團黑影向我麵前移動來了。那是甚麼?——一位乘著腳踏車的男子從我身邊經過。
——“危險呢!不按鈴子也不點燈!”
——“對不住,鈴子壞了,燈裏油幹了。”
一遭猛烈的明光突然又從前麵的崖前放射過來,路旁的細草都照得很分明了。接著是幾聲咆哮——一乘汽車從我麵前經過了。
——“那該不會是她來了罷?”
汽車裏坐著三個女人,一個抱著一個幼兒,我疑是我的曉芙,但一轉念,覺得她不會在這樣的時候把兩個大的孩子丟在熊川趕上山來。
走了有一點半鍾的光景走到熊川了,這兒我僅僅住過一禮拜的功夫,怎麼便這樣和我親熱呢!各家的黃黃的燈火都好象親人的眼光,我也好象久別了故鄉的人終竟回來了的一樣。
我向著村盡頭我妻兒們寄寓著的人家走去,我的腳步是多麼快喲!我顧不及村人的寒喧,我跑起來了。
在我上樓的時候我聽見了兒子們的笑聲,我的心十分安適了,我知道他們在這幾天之內沒有甚麼意外的變故。
我把紙窗門拉開,看見曉芙在掃除房間,她要準備著鋪設寢具了。三個兒子圍坐在電燈下麵一張食台周圍,他們是在看畫報。
——“你怎麼突然想著又回來了呢?”曉芙先看見我,向我這樣問了一聲。她回頭向著佛兒說道:“你看,爹爹回來了呢!爹爹回來了呢!從甚麼地方回來的?”
兒子們的頭發都很深了,幾天不見顏麵都覺得青蒼。
兒子們聽著母親的話聲才注意到我來,佛兒博兒都立地起來扭著我了。
和兒說:“媽媽談白話,說到古湯去了。”
——“不是白話呢,我真個到古湯去了來,此刻才從那兒轉來的。”
我一麵說著便把包袱解開,把動身時買的一些糖食分給兒子們,把我在古湯寫成的幾篇小說遞給了曉芙。
——“哦,寫得不少了呢!”
——“有三四萬字的光景。”
——“你去了共總幾天了呢?”
——“連今天在內一共五天。”
——“究竟還是分開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頭兩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兩天都是費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麼又想著回來了呢?”
——“已經做了一個段落了,很想跑回來看看你們。孩子們都沒有甚麼嗎?不寂寞罷?”
——“那會寂寞來?他們一天都在外邊玩耍著。”
——“啊,那就好了。我還怕他們離了我會寂寞,其實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來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來,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來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嚐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從粗製的雛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藝術品,比起稿時真還要費力。”
——“那是應該的呢,這怕就是藝術家的良心罷。”
——“不過在經濟上說來便大吃其虧了。多費了兩天工夫把字數還要削減。這算是兩天不能進錢,反轉還要倒補了。”
我們彼此都笑了起來。我一麵又把買回來的柿子剝著,分給兒子們吃。
——“好幾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麵的老頭兒真是吝嗇,園裏的那株柿子樹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們在外麵買了幾顆柿子回來,我們正在吃的時候,被他看見了,他就攀上樹去數起顆數來。他說樓邊的少了幾顆,真是笑人。我們以後便連柿子也不敢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