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種羞恥心,卡西莫多似乎有所感,他用大手掌遮住眼睛,再次走開,但是這回腳步卻很緩慢。

姑娘急忙穿上衣服。這是一身白色長袍和一副白色麵紗,是主宮醫院見習護士的服裝。

她剛穿好衣裳,就瞧見卡西莫多又回來了,一隻胳膊挎著一個籃子,另一隻胳膊夾著一床褥子。籃子裏裝著一瓶水、一塊麵包和別種食物。他將籃子往地上一撂,說了一聲:“吃吧。”他再把褥子鋪在石板地上,又說了一聲:“睡吧。”

敲鍾人取來的是他自己的飯食、他自己的鋪蓋。

埃及姑娘抬頭看看他,要表示感謝,但又說不出話來。這可憐的魔鬼實在太嚇人了。她嚇得一陣戰栗,頭又垂下了。

於是,卡西莫多對她說:“我叫您害怕。我樣子很醜,對不對?您就一眼也別瞧我,隻聽我說話就行了。——白天,您就待在這兒;晚上,整個教堂您可以隨便走。不過,不管白天還是黑夜,您都不要走出教堂。您出去就完了。他們會殺掉您,那我也不活了。”

姑娘聽了很感動,抬起頭來要回話,卻不見他的人影了。又剩下她一個人,她琢磨這個模樣像鬼的人所講的奇異的話,覺得他的聲音雖然嘶啞,但語調卻很溫柔,心中不免暗暗驚奇。

接著,她又觀察這間小屋。房間大約六尺見方,小窗戶和一扇門對著微微傾斜的青石板房頂。好幾條雨水槽上有獸類雕像,在四周伸長脖子,似乎從窗洞窺視她。她的視線沿著房頂邊緣望過去,隻見無數煙囪的頂端,此刻全城嫋嫋炊煙,盡收眼底。這個可憐的埃及姑娘,這個棄兒,這個被判死刑的女犯,這個沒有祖國、沒有家園的不幸女人,看到這種景象,心裏多麼悲傷啊。

她念及自身孤苦伶仃,正在特別傷心的時候,忽然感到一個長胡子的毛茸茸的頭偎到她手中、她的膝蓋上。她渾身一抖(現在她什麼都怕),低頭一看,原來是可憐的小山羊。機靈的佳利,趁卡西莫多打散夏莫呂的押解隊的工夫,也隨著主人逃開了,現在親熱她的腳快有一小時了,卻未能博得惠顧一眼。埃及姑娘連連親吻小山羊,說道:“唔!佳利,我怎麼把你給忘啦!你倒是總惦念著我!哦!你呀,可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家夥!”

她這樣說著,就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搬開重壓,鬱積心頭已久的淚水得以傾瀉,她失聲痛哭了。眼淚滾滾流淌,而痛苦中最揪心、最苦澀的感覺,也隨之流走了。到了晚上,她覺得夜色極美,月光極為柔和,於是在教堂樓頂的回廊裏漫步。居高臨下眺望,大地顯得很恬靜,她的心情也稍感輕鬆了。

失聰

次日早晨醒來,她才發覺自己睡了一覺。這事真不尋常,她好生奇怪,已經失眠多長時間了。旭日的一束快活陽光,從窗洞射進來,照在她的臉上。她看見陽光的同時,還看見窗口有個嚇人的東西,正是卡西莫多那張醜臉。她不由自主地又閉上眼睛,可是徒然,透過粉紅色的眼瞼,她總覺得仍舊看到那張鬼臉:獨眼,又豁牙露齒。但她還是閉著眼睛,這時卻聽見一個粗嗓門十分溫柔地說:“別怕!我是您的朋友。我是來看您睡覺的。我來看您睡覺,也不妨害您,對不對?您閉著眼睛的時候,我在這兒,這對您又有什麼妨害呢?現在我就走開。喏,我躲到牆後頭去,您可以睜開眼睛了。”

這幾句話挺哀傷,而說話的聲調更為哀傷。埃及姑娘受了感動,睜開眼睛一看,他確實不在窗口了。她走到窗口,隻見可憐的駝子蜷縮在牆角,一副痛苦而隱忍的神態。她極力克製由對方所引起的厭惡情緒,口氣溫和地說道:“過來。”卡西莫多見她嘴唇翕動,還以為趕他走,於是站起來,一瘸一拐慢騰騰地走開,耷拉著腦袋,飽含極痛深悲的眼睛,甚至不敢抬起來望一望姑娘。埃及姑娘又叫了一聲:“過來呀!”可是,他越走越遠了。姑娘隻好衝出小屋,追上前去,抓住他的胳膊。卡西莫多感到她的手觸摸,不禁渾身顫抖起來。他抬起哀求的目光,看出她是要把他拉回身邊,臉上這才煥發出喜悅和柔情的神色。姑娘要他進屋,他卻堅持待在門口。“不行,不行,”他說道,“貓頭鷹不能進雲雀的窩裏。”

於是,姑娘落落大方地蜷坐在鋪墊上,而小山羊則躺在她腳邊,好一陣工夫,二人相對無言,彼此靜靜地端詳,他的眼中是花容玉貌,而她眼中則是陋形鬼麵。姑娘在卡西莫多身上,隨時都能發現新的畸形,她的目光從那向外翻的膝蓋移到那駝背,又從駝背移到那隻獨眼,簡直不能理解,天下怎麼能長出這樣奇形怪狀的人來。然而,這整個形貌又充溢著無限憂傷和溫柔,她也就開始不介意了。

卡西莫多首先打破這種沉默:“您剛才是叫我回來吧?”

姑娘點點頭,說了聲:“是的。”

他明白了點頭的意思。“唉!”他又說,但是吞吞吐吐,“跟您說……我是個聾子。”

“可憐的人!”吉卜賽姑娘高聲歎道,臉上的表情流露出善意和憐憫。

卡西莫多沉痛地微微一笑,說道:“您覺得隻差這一點,我就占全了,對不對?不錯,我還是個聾子。我生來就是這個樣子。難看極了,不是嗎?而您卻這麼漂亮!”

這聲調表明,這個苦命的人對自身的不幸有深切的體悟,姑娘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何況說了他也聽不見。他又說下去:“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出自己醜。我拿自己同您比較,就特別可憐自己,我真是個又可憐又不幸的怪物!說說看,您一定覺得我像個野獸。……看您,您是一束陽光、一滴朝露、一曲鳥兒的歌!……可是我呢,是一堆可怕的東西,不是人,也不是獸,說不出是什麼,反正比路上一個石子更堅硬,更受人踐踏,更不成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