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哈哈大笑,而這笑聲比什麼都更撕肝裂膽。他接著說道:“不錯,我還是個聾子。不過,您可以用手勢動作同我說話。我有個主人,他就是以這種方式同我交談。再說,看您嘴唇的動作,看您的眼神,我就會很快明白您的願望。”

“那好吧!”姑娘含笑說道,“告訴我,您為什麼要救我吧。”

姑娘說話的時候,他就聚精會神地注視她。

“明白了,”他回答說,“您問我為什麼要救您。您忘記了,一天夜裏,有個壞蛋想劫持您,而第二天,您卻蹬上他們那卑鄙的恥辱柱幫助那個壞蛋。一點點水、一點點憐憫,這個恩情,我一輩子也報答不完。您忘了那個壞蛋,可是他還記得。”

姑娘聽他講,深受感動。敲鍾人的眼中滾動著一大滴淚,但是沒有淌下來。看來事關榮譽,他必須把淚水吞下去。

等到這滴淚不會滾落了,他才放下心,又說道:“聽我說,我們這兒的鍾樓很高,一個人若是掉下去,不等著地就沒命了。您什麼時候高興要我跳下去,不用說話,使個眼色就行了。”

說罷他站起身,真是個怪人,吉卜賽姑娘盡管自己身遭極大的不幸,內心對他還是產生幾分同情,因此示意叫他別走。

“不行,不行,”他說道,“我在這兒不應該待得太久。您看著我,看得我渾身不自在。您是出於憐憫,才沒有轉過臉去。我找個待的地方,能看見您,又不叫您看見我。那樣好些。”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隻金屬哨子,說道:“拿著。您需要我的時候,想叫我來的時候,覺得見我不會太厭惡的時候,就吹這個哨子。哨子聲我聽得見。”

他把哨子放在地下,隨即跑開了。

陶土瓶和水晶瓶

日子一天天過去。

愛斯梅拉達姑娘的心情又平靜下來。極度痛苦和極度高興,都同樣是強烈的情緒,不能持久。人心不可能長期處於一種極端的情緒中。吉卜賽姑娘這次飛來橫禍,大難不死,末了隻感到詫異。

有了安全感,希望也隨之複萌。她離開了社會,離開了生活,但是隱約感到,也許還有可能返回去。她恍若已亡人,手中還掌握自己墳墓的鑰匙。

那些長時間困擾她的魔影,她感到逐漸遠離而去。所有那些魑魅魍魎,諸如彼埃拉·托特律、雅克·夏莫呂,包括那個鬼教士,都從她頭腦裏斂影匿形了。

再說,弗比斯還活著,這一點確切無疑,她親眼見到了。弗比斯的生命便是一切。身遭一連串的磨難和震撼,她心靈中的一切都傾毀了,但她發現有一樣東西仍然屹立著,那便是一種感情,是她對那軍官的愛。是的,愛情猶如樹木,能夠自生自長,深深紮根於我們的周身,在一顆心的廢墟上還是枝繁葉茂。

這實在是難以理解的事情:這種愛越是盲目,就越是執著,到了自身毫無道理可言的時候,反而矢誌不渝了。

自不待言,愛斯梅拉達姑娘一想到那軍官,就不免心酸;想想也實在可怕,連他也誤解了,相信這種不可能的事情,竟然以為能為他萬死不辭的女子會刺殺他。但是歸根結底,不應當過分責怪他:她本人不是也供認了“她的罪過”嗎?她一個弱女子,不是嚴刑逼迫而屈招了嗎?這完全怪她自己。寧肯腳趾甲全給拔掉,她也不應當鬆那個口。不過,隻要能再見到弗比斯一麵,哪怕見一分鍾,能講上一句話,看上一眼.就可以釋疑,讓他回心轉意。這一點她是毫不懷疑的。還有許多怪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就說臨刑悔罪那天,那麼巧弗比斯也在場,同他在一起的那個姑娘又是誰。那自然是他妹妹了。這種解釋不近情理,但合她心意,因為,她需要相信弗比斯始終愛她,隻愛她一人。他不是對她發過誓嗎?她又天真又輕信他人,還要別的什麼保證嗎?況且,從表麵看來,這件事與其說怪他,不如說怪她自己。因此,她還有所期待,有所指望。

還應指出,聖母院,這座宏偉的大教堂,既救了她,又將她千包萬裹,保護起來,它本身就是天大的撫慰。這座建築物形態莊嚴,姑娘周圍的物品無不具有宗教神采,這巨石每個毛孔似乎都逸出虔誠而靜穆的思致,凡此種種,都在不知不覺中對她起了作用。同樣,這座建築的音響,極為祥和又極為莊嚴,也安撫著這顆罹病的靈魂。舉行法事的修士們單調的唱詩聲,善男信女的應和,時而細微難辨,時而響若滾雷,彩繪玻璃窗震顫和鳴,管風琴好似上百隻小號齊奏,而三座鍾樓猶如幾大窩蜂群,這個大型樂隊音域寬廣,從合奏到一座鍾樓獨鳴,音樂起伏跌宕,平複著她的記憶、想象和痛苦。尤其鍾聲,對她安撫的效果更為明顯。這些巨型樂器仿佛向她發射滾滾的巨大磁波。

因此,每天旭日東升,她的心情就更為平靜,呼吸更為舒暢,蒼白的麵頰也增添一點紅潤。內心的創傷逐漸愈合,她又容光煥發,嬌豔如初了,隻是較為深沉而平靜一些。原先的性情也恢複了,如撇嘴的嬌態、對小山羊的喜愛、唱歌的興趣、少女的嬌羞,甚至恢複幾分快活的情緒。每天早晨穿衣裳,她都注意躲到小屋的角落裏,怕讓附近閣樓的人從她這窗洞瞧見。

埃及姑娘在思念弗比斯之餘,有時也想到卡西莫多。現在,她同世人、同活人的唯一紐帶、唯一關係、唯一交往,就是卡西莫多了。可憐的姑娘,她甚至比卡西莫多還要與世隔絕!她一點也不了解這個不期而遇的古怪朋友。她常常責備自己,感激之情還不能達到視而不見其醜的程度,可憐的敲鍾人長得太醜,她怎麼也看不慣。

卡西莫多給她的哨子還丟在地上,盡管如此,頭幾天他還不喚自來,不時露露麵。當他送飯食籃和水罐來的時候,姑娘竭力掩飾厭惡的情緒,不扭過頭去,但是稍有流露,他總能覺察出來,隨即傷心地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