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是徹底的廢話,但小說則必須提供看這世界這生命的新的角度(也許通俗小說可以除外)。通過人物也好,通過事件、情緒、氛圍、形式、哲理、暗示都好,但不能提供新角度的便很難說是創作,因而至少不能算好小說。
然而,徹底廢話式的聊天卻可以在作家筆下產生豐富的意味,這是怎麼回事隻是因為他先把我們帶離那個實在的、平麵的、以常規角度觀照著的聊天,然後把我們帶到一個或幾個新的位置上,帶進一個新的或更大的係統中,從一個或幾個新角度再作觀照,常規的廢話便有了全新的生命。就像宇航員頭一次從月亮上看地球,從那個角度上所感受到的意味和所發出的感慨,必不是我們以往從地球上看地球時所能有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間離效果”和“陌生化”吧。我們退離我們已經習慣了的位置,退離我們已經爛熟了的心態,我們才有創造的可能。您把您漂亮的妻子擁抱於懷,她就僅僅是您的妻子,您從遙遠的地方看她在空天闊野間行走,您才可能看到一個精靈般的女人。您依偎在母親懷中您感受到母親的慈愛,您無意間看她的背影您也許才會看到一個母親的悲壯。小說主要是做著這樣的事吧,這樣的創造。
但還有什麼用呢那麼阿波羅上了月球又有什麼用呢宇宙早晚要毀滅,一切又都有什麼用呢一切創造說到底是生命的自我愉悅。與其說人是在發現著無限的外在,毋寧說人是借外在形式證明自己無限的發現力。無限的外在形式,不過是人無限的內在發現力的印證罷了,這是人唯一可能得到的酬勞。(原始藝術中那些變形的抽象的圖案和線條,隻是向往創造之心的軌跡,別的什麼都不是。)所以,與其說種種發現是為了維持生命,毋寧說維持生命是為了去做這種種發現,以便生命能有不盡的歡樂,靈魂能有普度之舟。最難堪的念頭就是“好死不如歹活”,因為死亡堅定地恭候著每一位壽星。認為“好死不如歹活”的民族,一般很難理解另外的人類熱愛冒險是為了什麼。
總之,寫小說的人應該估計到這樣兩件事:①藝術的有用與產房和糧店的有用不一樣。②讀小說的人,沒有很多時間用來多知道一件別人的事,他知道知道不完。但是,讀小說的人卻總有興趣換換角度看這個人間,雖然他知道這也沒有個完。
5.現在很流行說“玩兒玩兒”,無論寫小說還是幹別的什麼事,都喜歡自稱是“玩兒玩兒”,並且誤以為這就是遊戲人生的境界。
您認真看過孩子的遊戲嗎認真看過也許就能發現,那簡直就是人生的一個象征,一個縮影,一個說明。孩子的遊戲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一是沒有目的,隻陶醉於遊戲的過程,或說遊戲的過程即是遊戲的目的;一是極度認真地“假裝”,並極度認真地看待這“假裝”(“假裝你是媽媽,他是孩子。”“假裝你是大夫你給他打針。”“假裝我哭了,假裝你讓我別哭。”)。當然,孩子的遊戲還是遊戲,還談不上“遊戲境界”。當一個人長大了,有一天忽然透悟了人生原來也不過是一場遊戲,也是無所謂目的而隻有一個過程,然後他視過程為目的,仍極度認真地將自己投入其中如醉如癡,這才是“遊戲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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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言自語(3)
而所謂“玩兒玩兒”呢開始我以為是“遊戲境界”的同義語,後來才知道它還有一個注腳:“別那麼認真,太認真了會失望會痛苦。”他怕失望那麼他本來在希望什麼呢顯然不是希望一個如醉如癡的過程,因為這樣的過程隻能由認真來維係。顯然他是太看重了目的,看重了而又達不到,於是倍感痛苦,如果又受不住痛苦呢當然就害怕了認真,結果就“玩兒玩兒”算了。但好像又沒有這麼便宜的事,“玩兒玩兒”既是為了逃避痛苦,就說明痛苦一直在追得他亂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