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玉壺冰心不言情 前崖後淵五內崩(2 / 3)

“別開玩笑了,我半世豪強半世王臣,豈肯輕受人欺?”鐵丐往椅上一靠,縱聲大笑,“虎臣竟以為這是升遷!”

魏東亭道:“閣下由從三品遷為正三品,怎說不是升遷呢?”

“是啊!”鐵丐忽然轉了口風,“到巡防衙門坐坐也不壞。再說,那也是聖上愛我,我豈肯不受抬舉!”

鐵丐故裝糊塗,忽而說東,忽而講西,魏東亭與他打交道,最頭痛的就是這一點。現又聽他又如此說,忖了忖笑道:

“可惜這並非皇上恩典。你這蓋世英豪,卻看不出其中奧秘,也真可惜!”

“怎樣?”鐵丐向前一探身子問道,額角上青筋不住抽動。

“不怎樣,中堂與你修好,以國士待你,你當然要以國士報之!”魏東亭見他氣呼呼的,勁氣倒收斂了一些,也鬆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賞著手中的汝窯蓋碗。

“虎臣,”鐵丐忽然口氣變軟,“你真是個好角色。難怪查先生誇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寧為雞首,不為牛後’,我去做那個什麼鳥堂官幹麼?”

魏東亭啞然而笑:“鐵丐兄,不調動你的職位,未必就是降你,升遷你也未必就是愛你,你聰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這個我懂!”吳六一將手一揮道,“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麼!我且當我的九門提督吧!”

這是一個滿意的答複。蘇麻喇姑聽了,略一思量說道:“事情有幾分了,隻你手中沒有碼子,開不出價去。——這好辦,立下這份功勞,換個一品頂戴也是該當的。回頭請皇上下一道密詔,到時候你們送去就是。這會子他還不妨韜晦一點,先拖著不交印。瞧這陣勢,發動也就快了!”

倘若蘇麻喇姑不是先去會魏東亭,而先來嘉興樓見翠姑,也許是另一種結果。但現在遲了。她下了轎車,便覺有異,門口圍了一群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著什麼,嘉興樓女掌櫃的——樓下酒店的老板在嚶嚶哭泣,嘴裏念叨些什麼卻聽不清楚。

蘇麻喇姑已聽出是死了人,頓時頭“嗡”的一聲,顧不得人多,徑自排開眾人擠進店內,三步並兩步登樓來尋翠姑。這裏趕車的小太監便連說帶嚇趕開眾人:“爺們,和碩親王格格來瞧翠姑娘了,我們王爺待一會兒也要來,你們沒事散了罷!”北京人本來就愛看個熱鬧,一聽說王爺家來人了,又怕和王爺真的有什麼淵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獄神廟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聽了一陣子,又不見有新聞兒,也就各自無趣走開。

蘇麻喇姑上得樓來,見幾個婦女正在東房裏紮紙馬、糊紙轎,擺設祭奠等物品,見她進來,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福了一福,低聲問道:“是來瞧翠姑的麼?”蘇麻喇姑僵直地點點頭。那婦人道:“她……已經成仙了,我們都是她贖出身子的人,幫著料理料理……”便將手一讓。

蘇麻喇姑推開門一看,立時驚呆了,雙腳好像釘在地上,動也動不得——房內素幔白幛,香煙繚繞,中間桌上供一牌位,上寫著:

河澗烈婦吳氏秋月之靈位

旁邊兩幅素練,上邊斑斑點點皆是血痕,上聯書: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夢回雲台奉慈嚴。

——下聯書:

已難節焉,孰堪難烈?魂歸地府望長安!

旁邊一行小字,書:

翠姑泣血自輓

更可驚的,那翠姑身穿盛裝,黛眉、胭脂臉,雙眼微閉,麵帶微笑,尚端坐在牌位後的椅上!蘇麻喇姑戰戰兢兢地近前瞧時,顏色不減生時,隻是已六脈無,息氣斷,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

好一陣,蘇麻喇姑如同身在噩夢之中。她無論如何不能相信,麵前這個吞了水銀、香魂縹緲的宮裝女屍,就是半月前攔車救駕,言語剛硬的少婦,活脫脫的人,為什麼要死呢?

呆在這靜寂的樓上,麵對這奇特的祭奠,蘇麻喇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凜冽的恐怖感,想移步退出,又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吸引著她不願離開。

“大姐,”那中年婦女見她一臉肅穆敬畏之情,蹲身施禮問道,“請問你是翠姑的什麼人?”

蘇麻喇姑靈機一動,道:“明珠是我哥哥,他病得不能來,叫我來瞧瞧,不想就出了這種事……”那婦人道:“大姐既然來了,就托大姐把這封書信轉給明老爺。”說完,抖索著雙手,從懷中取出一封書帖道,“翠姑娘臨終前,叫我把這個交給明老爺……”蘇麻喇姑接過看時,是一封街市上常見的通用書簡,隻中間一行行書,端正寫著:明珠兄親啟,下款為:翠姑椎心書。顫聲問道:“這事太出意外,怎麼好好兒就……”

那婦人從腰間抽出一方素帕拭淚道:“我也不甚明白,樓底下老婆子說,昨夜胡老爺一身道士打扮,兩人吵了半夜,胡老爺賭氣去了。翠姑哭了半夜,今早發請柬約我們幾個原來賣唱的姊妹來,誰知就服了水銀,已坐在椅子上墜得不能動了。……隻把這封信遞給我,笑著說:‘給明珠——’就再不能說一句話……”說到此處,那婦人已是泣不成聲。

蘇麻喇姑滿心淒楚離開嘉興樓回到大內,時候已是申牌。在血紅的夕陽下,她恍恍惚惚自隆宗門進宮直入養心殿。值侍的宮女見她回來,忙迎上來道:“萬歲爺去慈寧宮請安去了,給姐姐留著幾個拳菜小包,說是姐姐不吃油葷,特地讓姐姐換換口味呢!”蘇麻喇姑一怔之下,才悟到已回了紫禁城,遂勉強笑道:“且擱在那兒吧,一會兒我再吃。”便掀簾回自己屋去,身上像散了架一樣倒在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