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玉壺冰心不言情 前崖後淵五內崩(3 / 3)

她小心翼翼取出書簡,見未封口,顯然並不怕人看,便翻身向內,在幽暗的燭光下,抽出裏邊素箋兒,隻見上麵寫道:

明珠兄台鑒:鵑聲雨夢,從此與兄為隔世遊矣!歸途渺冥,事在不可知間。惟萍草秋花,斷魂楊柳,樓頭殘月,可長寄倩影於足下。奴非輕於生而重於死者,蓋進退維艱,已無餘隙遊移。心力交瘁,血淚何堪空流!既不能矢守父誌,又不能與兄共仇敵愾,長夜嘯歎,徘徊無計,決以自殘而報先君後主,茫茫蒼冥或可見憐於奴,期來世再報兄恩!附寄陋詩四首,皆奴生平心事,月下獨步而得。將死之人,其聲也哀。非無故呻吟,以報君眷念之情耳。

妹翠姑泣血於嘉興樓

信後附了一張薛濤箋,在薄薄的紙上,以一色鍾王蠅頭小楷寫著四首絕句,其情哀怨動人。

蘇麻喇姑看完詩,正在低聲啜泣,忽聽背後靴聲橐橐,便連忙拭淚起身,可康熙已笑著走近道:“今兒累著了吧!乏了也該出去散散心,一味躺著反倒會窩出病來——你手裏拿的什麼,該不是伍先生寫的吧?”

蘇麻喇姑這才想到,翠姑的絕命書還在手裏拿著,忙笑著掩飾道:“也沒有什麼,是人家寫的一個玩意兒,我碰巧見了拿來瞧瞧。”

“既然不是伍先生給你的,”康熙伸過手來道,“何妨讓朕也來瞧瞧。”蘇麻喇姑無奈,隻得雙手將書信捧上,口內低聲道:“萬歲爺,翠姑歿了!”

康熙臉色立時大變,急忙奪過信來,匆匆地看著,麵色愈發蒼白,抖索著雙手將遺書還給蘇麻喇姑,問道:“她……她現在怎樣?”

蘇麻喇姑啜泣著將方才見到的一幕幕場景向康熙細述一遍。康熙默默聽著,點頭嗟歎道:“可惜,可惜——你知道麼?‘先君’即前明,‘後主’即朕,二者之間無法抉擇,再加上戀情的困擾,弄得神魂不安,五內俱崩,隻好走這條路了。”

“那也不該走這絕路!”蘇麻喇姑拭幹了眼淚道,“出家也成麼!萬歲爺指一座廟給她修持,不好麼?”

康熙苦笑道:“虧你是個佛門弟子!隻有四大皆空,失誌灰心才做得空明了淨的和尚。她現今是萬緒紛亂無法解脫啊!——隻怕那胡宮山倒會走你說的這條道兒了,這人朕不能用,也是很可惜的事。”說到這裏,他頓住了,良久才又道,“朕也略知胡宮山的底細,他和翠姑不一樣,追念的是前明,依托的卻是雲南,在朕麵前又下不了手。——這兩個人均有功於朕,原想加恩來著,現在……唉!”

見康熙神色淒惻,十分傷感,蘇麻喇姑隻好打起精神來安慰他:“這也隻怪她沒福,消受不得萬歲爺的恩典。——咱們且不說這個,還是說自己的事吧。伍先生那裏,萬歲爺再不去,怕就要露餡兒了!”

“去是一定要去的。”康熙道,“你今兒見著他了麼?”

“他已經起了疑心,想著萬歲爺是哪家王爺的世子呢!”蘇麻喇姑想著伍次友的憨相,臉上浮出一絲微笑,忙正色道,“小魏子他們說了,吳六一那頭得請萬歲的恩典,寫一道密諭給他。”

康熙這才想到自己站乏了,就勢往椅子上一坐,道:“那好!那姓吳的職位是委屈他了一點。朕原想把廣東總督的缺給他。——現在朝廷有事,叫吳六一少安毋躁。——這話先不講明,心裏有數罷了。去侍候筆墨吧!”

蘇麻喇姑返身至養心殿,——那裏現成的詔本,從封裝中取出一份空白的——攜了筆墨朱砂過來,兩手按展了。康熙一挽袖子,提筆濡墨疾書:

吳六一所領北京九門提督一職之變更,無朕親筆手諭概不奉詔。

想想,又加上一句:

責汝吳六一五城巡防司一並節製,堂官三品以下弁佐任缺,暫聽該員陟黜,詔令後奉。欽此!

寫完,從懷中取出一方玉璽,這是他最近啟用的一方隨身之玉,專作密詔使用的。上麵篆刻“體元主人”四個字——用了朱砂泥,重重鈐上,端的十分鮮亮。蘇麻喇姑忙伸出雙手欲接。

“慢!”康熙語氣忽然變得十分濁重。蘇麻喇姑瞧著他長大,從不曾聽到他有這種口氣,“這道詔旨到他手裏,大內之外就全是吳六一的了!朕的身家性命,太皇太後還有你的命運全係於此人,不可不慎!”

蘇麻喇姑先是一怔,恍然之間已經大悟,不能不驚佩康熙用心之工,遂低聲道:“萬歲爺所慮的極是!隻是……如何辦呢?”

“這樣,”康熙沉吟片刻,壓低嗓子道,“婉娘,這道詔旨就這樣給他。朕再給小魏子一道親詔,叫他視吳六一動勢便中行事,以防變中之變。小魏子素秉忠孝,決不會有二心,況且孫阿姆……”他忽然頓住,不再往下說了。

不再往下說,蘇麻喇姑也已完全明白,孫阿姆是在康熙掌握之中。這確是萬無一失的了,但蘇麻喇姑萬萬不料這個曾嘰嘰嘎嘎繞著自己捉迷藏的皇帝,這個情理通達、爽朗可親的少年天子,猜疑之心竟如此之重,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勉強笑道:“小魏子隻是個三等蝦,品秩怕壓不住……”

“這有何難!”康熙冷冷地道,“朕明日即頒旨,晉他為一等侍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