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造園亭未成先賣.圖產業欲取姑予(2 / 2)

日間所住之屋。

夜間所睡之床。

死後所貯之棺。

他有這個見解列在胸中,所以好興土木之工,終年為之而不倦。

唐玉川的兒子等了數載,隻不見他完工,心上有些焦躁,又對父親道:“為什麼等了許久,他家的房子再造不完,他家的銀子再用不盡?這等看起來,是個有積蓄的人家,將來變賣之事有些不穩了。”玉川道:“遲一日穩一日,又且便宜一日,你再不要慮他。房子起不完者,隻因造成之後看不中意,又要拆了重起,精而益求其精,所以耽擱了日子。隻當替我改造,何等便宜!銀子用不盡者,隻因借貸之家與工匠之輩,見他起得高興,情願把貨物賒他,工食欠而不取,多做一日多趁他一日的錢財。若還取逼得緊,他就要停工歇作,沒有生意做了。所以他的銀子還用不完。這叫做‘挖肉補瘡’,不是真有積蓄。到了扯拽不來的時節,那些放帳的人少不得一齊逼討,念起緊箍咒來,不怕他不尋頭路。田產賣了不夠還人,自然想到屋上。若還收拾得早,所欠不多,還好待價而沽,就賣也不肯賤賣。正等他遲些日子,多欠些債負下來,賣得著慌,才肯減價。這都是我們的造化,為什麼反去愁他!”兒子聽了,愈加讚服。

果然到數年之後,虞素臣的逋欠漸漸積累起來,終日上門取討,有些回複不去,所造的房產竟不能夠落成,就要尋人貨賣。

但凡賣樓賣屋,與賣田地不同,定要在就近之處尋覓受主,因他或有基址相連,或有門窗相對。就是別人要買,也要訪問鄰居,鄰居口裏若有一字不幹淨,那要買的人也不肯買了。比不得田地山塘,落在空野之中,是人都可以管業。所以賣摟賣屋,定要從近處賣起。唐玉川是個財主,沒人賽得他過,少不得房產中人先去尋他。

玉川父子心上極貪,口裏隻回不要,等他說得緊急,方才走去借觀。又故意憎嫌,說他“起得小巧,不像個大門大麵。回廊曲折,走路的耽擱工夫;繡戶玲瓏,防賊時全無把柄。明堂大似廳屋,地氣太泄,無怪乎不聚錢財;花竹多似桑麻,遊玩者來,少不得常賠酒食。這樣房子隻好改做庵堂寺院,若要做內宅住家小,其實用他不著”。虞素臣一生心血費在其中,方且得意不過,竟被他嫌出屁來,心上十分不服。隻因除了此人別無售主,不好與他爭論。那些居間之人勸他“不必憎嫌,總是價錢不貴,就拆了重起,那些工食之費也還有在裏邊”。

玉川父子二人少不得做好做歹,還一個極少的價錢,不上五分之一。虞素臣無可奈何,隻得忍痛賣了。一應廳房台榭、亭閣池沼,都隨契交卸;隻有一座書樓,是他起造一生最得意的結構,不肯寫在契上,要另設牆垣,別開門戶,好待他自己棲身。玉川之子定要強他盡賣,好湊方圓。玉川背著眾人努一努嘴道:“賣不賣由他,何須強得。但願他留此一線,以作恢複之基,後麵發起財來,依舊還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眾人聽了,都說是長者之言。哪裏知道並不長者,全是輕薄之詞,料他不能回贖,就留此一線也是枉然,少不得並做一家,隻爭遲早。所以聽他吩咐,極口依從,竟把一宅分為兩院,新主得其九,舊人得其一。

原來這幾間書樓,竟抵了半座寶塔,上下共有三層,每層有匾式一個,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寫就的。最下一層有雕欄曲檻,竹座花蘞,是他待人接物之處,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人為徒。

中間一層有淨幾明窗,牙簽玉軸,是他讀書臨帖之所,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古為徒。

最上一層極是空曠,除名香一爐、《黃庭》一卷之外,並無長物,是他避俗離囂、絕人屏跡的所在,匾額上有四個字雲:與天為徒。

既把一座樓台分了三樣用處,又合來總題一匾,名曰“三與樓”。未曾棄產之先,這三種名目雖取得好,還是虛設之詞,不曾實在受用。隻有下麵一層,因他好客不過,或有遠人相訪,就下榻於其中,還合著“與人為徒”四個字。至於上麵兩層,自來不曾走到。如今園亭既去,舍了“與古為徒”的去處,就沒有讀書臨帖之所,除了“與天為徒”的所在,就沒有離囂避俗之場,終日坐在其中,正合著命名之意。才曉得舍少務多,反不如棄名就實。俗語四句果然說得不差:良田萬頃,日食一升。

大廈千間,夜眠七尺。

以前那些物力都是虛費了的!從此以後,把求多務廣的精神,合來用在一處,就使這座樓閣分外齊整起來。

虞素臣住在其中,不但不知賣園之苦,反覺得贅瘤既去,竟鬆爽了許多。但不知強鄰在側,這一座摟閣可住得牢?說在下回,自有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