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紅約七郎相見,俞阿媽許便許了,卻擔著許多幹係,說:“幹柴烈火,豈是見得麵的?若還是空口調情,弄些眉來眼去的光景,背人遣興,做些捏手捏腳的工夫,這還使得;萬一弄到興高之處,兩邊不顧廉恥,要認真做起事來,我是圖吉利的人家,如何使得?”所以到相見的時節,夫妻兩口著意提防,惟恐她要瞞人做事。哪裏知道,這個作怪女子另是一種心腸,你料她如此,她偏不如此,不但不起淫心,亦且並無笑麵,反做起道學先生的事來。
七郎一到,就要拜謝恩人。能紅正顏厲色止住他,道:“男子漢的腳膝頭,隻好跪上兩次,若跪到第三次,就不值錢如了。今好事將成,虧了哪一個?我前日吩咐的話,你還記得麼?”七郎道:“娘子口中的話,我奉作綸音密旨,朝夕拿來溫頌的,哪一個字不記得!”能紅道:“若還記得,須要逐句背來。倘有一字差訛,就可見是假意奉承,沒有真心向我,這兩頭親事依舊撒開,勸你不要癡想!”七郎聽見這句話,又重新害怕起來。隻說她有別樣心腸,故意尋事來難我;就把俞阿媽所傳的言語先在腹中溫理一遍,然後背將出來,果然一字不增,一字不減,連助語詞的字眼都不曾說差一個。能紅道:“這等看起來,你前半截的心腸是真心向我的了,隻怕後麵半截還有些不穩,到過門之後要改變起來。我如今有三樁事情要同你當麵訂過,叫做‘約法三章’,你遵與不遵,不妨直說,省得後來翻悔。”七郎問是哪三件。能紅道:“第一件:一進你家門,就不許喚‘能紅’二字,無論上下,都要稱我二夫人。若還失口喚出一次,罰你自家掌嘴一遭,就是家人犯法,也要罪坐家主,一般與你算帳。第二件:我看你舉止風流,不是個正經子弟,偷香竊玉之事,一定是做慣了的。從我進門之後,不許你擅偷一人,妄嫖一妓。我若查出蹤跡,與你不得開交。你這副腳膝頭跪過了我,不許再跪別人。除日後做官做吏叩拜朝廷、參謁上司之外,擅自下人一跪者,罰你自敲腳骨一次。隻除小姐一位,不在所禁之中。第三件:你這一生一世,隻好娶我兩個婦人,自我之下,不許妄添蛇足。任你中了舉人進士,做到尚書閣老,總用不著第三個婦人。如有擅生邪念,說出‘娶攜二字者,罰你自己撞頭,直撞到皮破血流才祝萬一我們兩個都不會生子,有礙宗祧,且到四十以後,別開方便之門,也隻許納婢,不容娶校”七郎初次相逢,就見有這許多嚴政,心上頗覺膽寒。因見她姿容態度不是個尋常女子,真可渭之奇嬌絕豔,況且又有撥亂反正之才、移天換日之手,這樣婦人,就是得她一個,也足以歌舞終身,何況自她而上還有人間之至美。就對她滿口招承,不作一毫難色。俞阿媽夫婦道:“他親口承認過了,料想沒有改移。如今望你及早收功,成就了這樁事罷。”能紅道:“翻雲覆雨之事,他曾做過一遭。親尚悔得,何況其他!口裏說來的話作不得準,要我收功完事,須是親筆寫一張遵依,著了花押,再屈你公婆二口做兩位保人,日後倘有一差二錯,替他講起話來,也還有個見證。”俞阿媽夫婦道:“講得極是。”就取一副筆硯、一張綿紙,放在七郎麵前,叫他自具供狀。
七郎並不推辭,就提起筆來寫道:“立遵依人裴遠:今因自不輸心,誤受庸媒之惑,棄前妻而不娶,致物議之紛然。猶幸篡位者夭亡,待年者未字,重敦舊好。雖經屢致媒言,為易初盟,遂爾頻逢嶽怒。賴有如妻某氏,造福閨中,出巧計以回天,能使旭輪西上;造奇謀而縮地,忽教斷壁中連。是用設計酬功,剖肝示信:不止分茅賜土,允宜並位於中宮;行將道寡稱孤,豈得同名於臣妾?虞帝心頭無別寵,三妃難並雙妃;男兒膝下有黃金,一屈豈堪再屈!懇三章而示罰,雖雲有挾之求秉四德以防微,實係無私之奉。永宜恪守,不敢故違。倘有跳梁,任從執樸。”能紅看了一遍,甚讚其才。隻嫌他開手一句寫得糊塗,律以《春秋》正名之義,殊為不合。叫把“立遵依人”的“人”字加上兩畫,改為“夫”字。又叫俞阿媽夫婦二人著了花押,方才收了。
七郎又問他道:“娘子吩咐的話,不敢一字不依。隻是一件:我家的人我便製得他服,不敢呼你的尊名;小姐是新來的人,急切製她不得,萬一我要稱你二夫人,小姐倒不肯起來,偏要呼名道姓,卻怎麼處?這也叫做家人犯法,難道也好罪及我家主不成?”能紅道:“那都在我身上,與你無幹,隻怕她要我做二夫人,我還不情願做,要等她求上幾次方肯承受著哩。”
說過這一句,就別了七郎起身,並沒有留連顧盼之態。
回到家中,見了韋翁夫婦與小姐三人,極口讚其才貌,說:“這樣女婿,真個少有,怪不得人人要他。及早央人去說,就賠些下賤也是不折本的。”韋公聽了,歡喜不過,就去央人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