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翠一麵燒,一麵哭,說:“別人家的夫婦,何等綢繆!目下分離,不過是一年半載,尚且多方勸慰,隻伯妻子傷心。我家不是生離,就是死別,並無一句鍾情的話,反出許多背理之言,這樣夫妻,做他何用!”段玉初道:“別人修得到,故此嫁了好丈夫,不但有情,又且有福,不至於死別生離。你為什麼前世不修,造了孽障,嫁著我這寡情薄福之人,但有死災,並無生趣?也是你命該如此。若還你這段姻緣不改初議,照舊嫁了別人,此時正好綢繆,這樣不情的話何由入耳?都是那改換的不是,與我何幹!焉知我死之後不依舊遂了初心,把娥皇女英合在一處,也未可知。況且選妃之詔雖然中止,目下城門大開,不愁言路不閉。萬一皇上追念昔人,依舊選你入宮,也未見得。這雖是必無僅有之事,在我這離家去國的人,不得不慮及此。夫人聽了,也不必多心,古語道得好:‘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又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若還你命該失節,數合重婚,我此時就著意溫存,也難免紅絲別係;若還命合流芳,該做節婦,此時就衝撞幾句,你也未必介懷。或者因我說破在先,秘密的天機不肯使人參透,將來倒未必如此,也未見得。”說完之後,竟去料理輕裝,取幾件破衣舊服疊入行囊,把繞翠簇新做起、燒毀不盡的,一件也不帶。又把所住的樓房增上一個匾額,題曰“鶴歸摟”,用丁令威化鶴歸來的故事,以見他決不生還。
出門的時節,兩對夫妻一同拜別。鬱子昌把圍珠的麵孔看了又看,上馬之後還打了幾次回頭,恨不曾畫幅小像帶在身邊,當做觀音大士一般,好不時瞻禮。段玉初一揖之後,就飄然長往,任妻子痛哭號啕,絕無半點淒然之色。
兩個風餐水宿,帶月披星,各把所齎之物解入鄰邦。少不得金人驗收,仍照往年的定例,以真作假,視重為輕,要硬逼來人賠補。段玉初道:“我是個新進書生,家徒四壁,不曾領皇家的俸祿,不曾受百姓的羨餘,莫說論萬論千,就是一兩五錢,也取不出。況且所齎之貨,並無漿粉,任憑洗濯。若要節外生枝,逼我出那無名之費,隻有這條性命,但憑貴國處分罷了。”金人聽了這些話,少不得先加淩辱,次用追比,後設調停,總要逼他寄信還鄉,為變產贖身之計。
段玉初立定主意,把“安窮”二字做了奇方。又加上一個譬法當做飲子:到了五分苦處,就把七分來相比,到了七分苦處,又把十分來相衡。覺得陽世的磨折究竟好似陰間,任你鞭笞夾打,痛楚難熬,還有“死”字做了後門,陰間是個退步。
到了萬不得已之處,就好尋死。既死之後,渾身不知痛癢,縱有刀鋸鼎鑊,也無奈我何。不像在地獄中遭磨受難,一死之後不能複死;任你扼喉絕吭,沒有逃得脫的陰司,由他峻罰嚴刑,總是避不開的羅刹。隻見活人受罪不過,逃往陰間;不見死人擺布不來,走歸陽世。想到此處,就覺得受刑受苦,不過與生瘡害癤一般,總是命犯血光,該有幾時的災晦;到了出膿見血之後,少不得苦盡甜來。他用了這個秘訣,所以隨遇而安,全不覺有拘攣桎梏之苦。
鬱子昌虧了嶽父擔當,叫他:“凡有欠缺,都寄信轉來,我自然替你賠補。”鬱子昌依了此言,索性做個暢漢,把上下之人部賄賂定了,不受一些淩辱。金人見他肯用,倒把好酒好食不時款待他,連那沒人接濟的連襟,也沾他些口腹之惠。不及五月,就把欠帳還清,別了段玉初,預先回去複命。
宋朝有個成規,凡是出使還朝的官吏,到了京師不許先歸私宅,都要麵聖過了,繳還使節然後歸家。鬱子昌進京之刻還在巳牌,恰好徽宗坐朝,料想複過了命正好回家。古語道得好:“新娶不如遠歸。”那點追歡取樂的念頭,比合巹之初更加激切,巴不得三言兩語回過了朝廷,好回去重偕伉儷。不想朝廷之上為合金攻遼一事,眾議紛紛,委決不下。徽宗自辰時坐殿,直議到一二更天,方才定了主意。定議之後,即便退朝,縱有緊急軍情,也知道他倦怠不勝,不敢入奏,何況納市還朝是樁可緩之事。鬱子昌熬了半載,隻因災星未退,又找了半夜的零頭,依舊宿在朝房,不敢回宅。倒是半載易過,半夜難熬,正合著唐詩二句:似將海水添宮漏,並作銅壺一夜長。
圍珠聽見丈夫還朝,立刻就要回宅,竟是天上掉下月來,哪裏歡喜得了!就去重薰繡被,再熨羅衾,打點這一夜工夫,要敘盡半年的闊別。誰想從日出望起,望到月落,還不見回來,不住在空階之上走去走來,竟把三寸金蓮磨得頭穿底裂。及至次日上午登樓而望,隻見一位官員,簇擁著許多人馬,搖旗呐喊而來。隻說是過往的武職,誰想走到門前,忽然住馬。圍珠定睛一看,原來就是自己的丈夫。如飛趕下樓來,堆著笑容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