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說他久旱逢甘,勝似洞房花燭,自然喜氣盈腮。不想見了麵,反掉下恐惶淚來。問他情由,隻是哽哽咽咽,講不出口。
原來複命的時節,又奉了監軍督餉之差,要他即日登程,不許羈留片刻,以誤師期。連進門一見,也是瞞著朝廷,不可使人知道的。
這是什麼緣故?隻因他未到之先,金人有牒文齎到,要與宋朝合父攻遼。宋朝主意不定,擔擱了幾時。金人不見回話,又有催檄遞來,說:“貴國觀望不前,殊失同仇之義。本朝不複相強,當移伐遼之兵轉而伐宋,即欲仍遵前約,不可得矣。”
徽宗見了,不勝悚懼,所以窮日議論,不能退朝,就是為此。
鬱子昌若還遲到一日,也就差了別人。不想冤家湊巧,起先不能決議,恰好等他一到,就定了出師之期。領兵的將帥,隔晚已經點出,單少齎餉官一員,要待次日選舉。鬱子昌擅娶國妃。
原犯了徽宗之忌,見他轉來得快,依舊要眷戀佳人,隻當不曾離別;故此將計就計,倒說他納幣有方,不費時日,自能飛挽接濟,有稗軍功。所以一差甫完,又有一差相繼,再不使他骨肉團圓。
圍珠得了此信,把一副火熱的心腸激得冰冷,兩行珠淚竟做了三峽流泉,哪裏傾倒得住!扯了丈夫的袖子,正要說些衷情,不想同行的武職一齊嘩噪起來,說:“行兵是大事,顧不得兒女私情。哪家沒有妻子,都似這等留連,一個耽遲一會兒,須得幾十個日子才得起身!恐怕朝廷得知,不當穩便!”鬱子昌還要羈遲半刻,扯妻子進房,略見歸來的大意;聽了這些惡聲,不覺高興大掃,隻好痛哭一場,做出《苦團圓》的戲文,就是這等別了。臨行之際,取出一封書來,說是姨丈段玉初寄回來的家報,叫圍珠遞與繞翠。
繞翠得書,不覺轉憂作喜。隻說丈夫出門,為了幾句口過,不曾敘得私情,過後追思,自然懊悔;這封家報,無非述他改過之心,道他修好之意。及至折開一看,又不如此,竟是一首七言絕句。其詩雲:
文回錦織倒妻思,斷絕恩情不學癡。
雲雨賽歡終有別,分時怒向任猜疑。
繞翠見了,知道他一片鐵心,久而不改,竟是從古及今第一個寡情的男子!況且相見無期,就要他多情也沒用,不如安心樂意做個守節之人,把追歡取樂的念頭全然擱起。隻以紡績治生,趁得錢來,又不想做人家,盡著受用。過了一年半載,倒比段玉初在家之日肥胖了許多。不像那丈夫得意之人,終日愁眉歎氣,怨地呼天,一日瘦似一日,渾身的肌骨竟像枯柴硬炭一般,與“溫香軟玉”四個字全然相反。
卻說鬱子昌尾了大兵料理軍餉一事,終日追隨鞍馬,觸冒風霜,受盡百般勞苦。俗語雲:“少年子弟江湖老。”為商做客的子弟尚且要老在江湖,何況隨征遇敵的少年,豈能夠仍其故像?若還單受辛勤,隻臨鋒鏑,還有消愁散悶之處,縱使易衰易老,也畢竟到將衰將老之年那副麵容才能改變;當不得這位少年,他生乎不愛功名,隻圖快樂,把美妻當了性命,一時三刻也是丟不下的。又兼那位妻子極能體貼夫心,你要如此,她早已如此;枕邊所說的話,被中相與之情,每一想起,就令人銷魂欲絕。所以鬱子昌的麵貌,不滿三年就變做蒼然一叟,髭須才出就白起來。縱使放假還鄉,也不是當年嬌婿,何況此時的命運還在驛馬星中,正沒有歸家之日。
攻伐不隻一年,行兵豈在一處。來來往往,破了幾十座城池,方才僥幸成功,把遼人滅盡。班師之日,恰好又遇著納幣之期,被一個仰體君心的臣子知道,此人入朝必為皇上所忌,少不得又要送他出門,不如在未歸之先假意薦他一本,說:“鬱廷言納幣有方,不費時日,現有成效可觀。又與金人相習多年,知道他的情性。不如加了品級,把歲幣一事著他總理,使齎金納幣之官任從提調,不但重費可省,亦能使邊釁不開。
此本國君民之大利也。”此本一上,正合著徽宗吃醋之心,就當日下了旨意,著吏部寫敕,升他做戶部侍郎,總理歲幣一事:“聞命之後,不必還朝,就在邊城受事。告竣之日,另加升賞。”
鬱子昌見了邸報,驚得三魂入地,七魄升天,不等敕命到來,竟要預尋短計。恰好遇著便人與他一封書劄,救了殘生。
這封書劄是何人所寄,說的什麼事情,為何來得這般湊巧?
再看下回,就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