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知命”已經不受社會輿論的苛責,甚至能言善辯的降臣們給自己準備的理由十分大義凜然:“誰非忠臣,誰非孝子,識天命之有歸,知大事之已去,投誠歸命,保全億萬生靈,此仁人誌士之所為,為大丈夫可以自決矣!”
然而,鄭成功卻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吃驚的舉動。在鄭芝龍命他跟隨自己一同去見清朝官員時,鄭成功拒不從命,並且回信說:“從來父教子以忠,未聞教子以貳。今吾父不聽兒言,後倘有不測,兒隻有縞素而已。”
這是中國文化史上難得一見的父子決裂書。鄭成功跳出數千年間籠罩在中國人頭上的“孝”的禁錮,成就了自己的特異人格。這封決裂書,鮮明地昭顯了鄭成功激烈慷慨的少年性格。鄭氏父子的差異,不僅僅在於“忠”與“叛”這樣一個簡單的道德標簽,更在於對時勢的看法。
少年人對前途對世界的看法總是更為樂觀,更為理想化。正像鄭成功對父親所說的那樣,天下尚大有可為,“地利尚存,人心可收”。處理得好,“選將練兵,號召天下,進取不難矣”。在鄭成功的眼裏,時勢還大有可為,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奇跡等著他去創造。
鄭氏父子的另一個差異是對人生的看法。在鄭芝龍看來,什麼“民族”、“帝國”這些宏大之事,對他來講等同於無。人生在世,就在於要有勢力、有財富、有女人,這就夠了。這個老海盜的人生觀是典型的中國人實用主義的“身體化”人生觀。而少年鄭成功的人生觀無疑是一種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人生觀。
在鄭成功看來,榮譽重於生命,當然更重於物質利益。人活著,不僅僅要為“身”,更要為“心”。所以,不久之後,他寫了中國史上獨一無二的“教父篇”,要父親“自愛”:
我家本起草莽,玩法聚眾,朝廷不加誅,更賜爵命。至於今上,寵榮迭承,闔門封拜,以兒之不肖,賜國姓,掌玉碟,畀印劍,親若肺腑,即糜軀粉骨,豈足上報哉?今既不能匡君於難,至宗社墮地,何忍背恩求生,反顏他事乎?大人不顧大義,不念宗嗣,投身虎口,事未可知。趙武、伍員之事,古人每圖其大者。唯大人努力自愛,勿以成功為念!
西方文化是弑父文化,中國文化是弑子文化。在中國曆史上,隻見過父教子,哪裏見過子教父?然而,鄭成功卻在精神上弑父,成了獨一無二的逆子。後來,在與清廷談判時,他屢屢說:“不知有父,久矣。”他給鄭芝龍寫了一封模棱兩可的回信,摘要如下:
違侍膝下,八年於茲矣。但吾父既不以兒為子,兒亦不敢以子自居。坐是問候闊絕,即一字亦不相通。總由時勢殊異,以致骨肉懸隔。
蓋自古大義滅親,從治命不從亂命。兒初識字,輒佩服《春秋》之義,自丙戌(南明隆武二年,公元1646年)冬父駕入京時,兒既籌之熟,而行之決矣。
父既誤於前,兒豈複再誤於後乎?兒在本朝,亦既賜姓矣,稱藩矣,人臣之位已極,豈複有加者乎?況兒功名之念素淡,若複作馮婦,更非本心。此可為智者道耳。不然,懸烏有之空名,蒙已然之實禍,而人心思奮,江南亦難久安也。
鄭成功的選擇,不論在當時,還是在後世看來,都是一個不明智的選擇。他這支大木,雖然高大,終於沒有撐起明王朝的天空。曆史證明了那些投降者的眼光和見識。然而,在當時和後來的漫長中國曆史上,“識時務”的“俊傑”出現得太多了,這些人聰明得讓人鬱悶,理智得讓人心灰。隻有鄭成功的出現,才讓曆史閱讀者稍稍舒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