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滄海一角(1 / 3)

第二十五章滄海一角

我從南方走到北方。 我曾尋尋覓覓於清華園,以及我的母校北京大學、未名湖,還記得梁任公嗎? 無論是清華還是北大,有幾座房子是老房子,有幾棵樹是老樹,先生們走過的路卻已經改造過了,重新鋪上了瓜片石,澆著水泥或者瀝青,總是新的腳印踩著舊的腳印。聲音也已經消散於窗外,會不會留在瓦楞上,或者由小鳥銜走,落在荒郊野外,長成一根青草,待夏日把露珠滴落?

萬木草堂啊,木是當年的木,風是今天的風。

我曾於天津塘沽出發,走訪過渤海海上石油平台並小住一夜。

身邊的風浪,海上的明月。

一位陪同我的老海洋工作者對我說:“粱啟超就是沿這條水路出大沽逃離中國的。”

那晝夜兼程、心驚肉跳的亡命之路啊!

真是故人不曾見今月,今月曾經送故人。

這就是曆史。

人的曆史千變萬化,人啼哭著來到人間後便開始折騰,人的壽命有限,人的追求無限,於是便創造便破壞便寫書便打仗便蓋樓便拆房便趕路便奔走便貪汙便腐敗,自然也有無望卻難於禁絕的抗爭和呐喊……

但是,製約著曆史前進的地理和環境,太陽、月亮和星星的變化卻是細微的精致的不易被人察覺的,是以千百年計的,卻又最終決定著人類能否得以延續之命運的。比如太陽,一旦“熱寂”,地球上的生命將不可能存在;比如海洋,本世紀開始的海平麵以毫發計的升高得:不到改觀,有一天大洪水將會把整個地球淹沒成汪洋澤國。人類炫耀的物質文明,人們積聚的物質財富,一切皆付之東流。

老海洋說:“甲午之後,為海洋意識的覺醒而呐喊的不獨梁啟超,提出反對科學主義,主張物質與精神調和的,大概唯梁啟超的聲音傳播最遠了。”

老海洋是個老右派,而老海洋所以成為老海洋,則完全是因為讀了從榮寶齋買來的梁啟超的《鄭和傳》及《中國殖民八大偉人傳》。想遠航,想做鄭和第二,想學三佛齊國王梁道明,想開發南洋,總之做著使中國為海上強國之夢。

他是走到梁啟超的夢裏了。

愛屋及烏,老海洋便搜羅梁啟超的書,《飲冰室合集》40冊,他通讀了兩遍,便跟夫人聊天說,“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真正的第一偉人是梁啟超”。反右運動的時候,老海洋的這句話由他夫人揭發出來了,批鬥時請來了中文係畢業的高材生,問他:“你這是反對魯迅!”

“我崇敬魯迅。我隻是說在魯迅的前麵還有一群人,這群人的代表人物就是梁啟超。”

“魯迅與梁啟超有什麼關係?梁啟超是資產階級,魯迅是無產階級。”批鬥者厲聲道。

老海洋實在是中梁啟超的“毒”太深,他本想談魯迅“國民性改造”與梁啟超“新民說”之間不可分割的關係的,他也知道陳獨秀、毛澤東受《新民叢報》的影響,總而言之,他本可以從容道來,卻不知怎的情急之下冒出一句梁啟超的最不合時宜的話來:“那個時代,隻有無槍階級和有槍階級……”全體嘩然,極右是鐵定的了。

“你算是吃了梁啟超的苦頭了。”

“不,我一點也不後悔,20年勞改,隻要有可能我便讀梁啟超的文章,讀他的學問,讀他的性情,讀他的胸懷。我甚至想總有一天,也許是2l世紀吧,中國會有‘梁學’出現。”

那一夜麵對著老海洋,我的心裏隻有愧疚,也隻能默然,無論梁啟超或者老海洋,我都不是他談話的對手,我感覺著另一種浪潮對我的衝擊,想象著文壇之外的文壇風景線。

老海洋卻是談興愈來愈濃,他說,“梁啟超畢生最大的貢獻是他的‘新民說’,實際上他在近一個世紀之前便指出,中國光有器物的現代化是不行的,還要有製度及人的現代化。”意猶不足,老海洋還歎道:“梁啟超自己就是‘百科全書’,他的學問是全方位的,文學、史學、哲學、圖書館學、政治、經濟、社會學、法律、財政、宗教、地理等等,無所不包,無人可比。”

在人的世界上,梁啟超是海洋的一角。~這一角是翻騰的、生生不息的,在潮汐的支配下,徹底運動著自己,並以衝擊浪雕塑著海岸,一點一點持續不斷。 海洋在,這一角便在。 這一角便何其博大也,風雲變幻著,潮頭更新著,一浪接一浪地奔湧,又一浪接一浪被超越,在真的海洋裏,更多的是浪與浪的重疊,是無窮無盡的過渡,是一次新與舊的交替之後緊接著的另一次、另無數次,是沒有聽眾的呐喊,是不問收獲的守望;是淹沒一切的凶險,是普度眾生的期冀;是此岸的坍塌,是彼岸的新生;是沙粒的壘積,是礁石的頑固;是翅膀的自由,是尋覓的孤獨;是帆的向往,是錨的懷舊……

梁啟超讀海論海,曾對丁文江說過:“一個水分子的直徑隻有一厘米的70億分之一,可說是至小至微了。而這至小至微的聚集便是至大至深了。”

丁文江長地質,好說地質年代,造山運動以及地層的褶皺、斷裂與抬升等等,“我常常感歎自然界的偉力,不敢想象青海裏怎麼會生出青藏高原和祁連山來”。

梁啟超:“那是因為7000萬年前喜馬拉雅山的崛起吧?”

丁文江:“是的,一山淩空,萬嶺逶迤。”

梁啟超:“嚴格地說,山也罷,海也罷,沙漠也罷,各種景觀都是對人類的啟示。”

丁文江:“海有潮聲,山作何言?”

梁啟超:“無需說,連稀聲都不要,是為最大音。高山仰止,我總想一個民族總得要有自己的高度,偉人、偉業、偉想,然後便有追隨者目標高遠,社會自會生機勃勃,我且稱之為人的高度,倘以海洋比之,則還有深度與廣度。”

丁文江:“還是少年中國夢啊,‘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

梁啟超激動地站起來:“總是此心不甘——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1925年秋,梁啟超應清華學校之聘,為研究院導師,同時仍然著述不斷。

講台,如同寫字台一樣,對梁啟超來說是同樣熟悉的。上海的中國公學是梁啟超全力關注的,他說過:辦好公學“以此為終身事業,必能大有造於中國”。同時,他又奔走於南開、清華、燕京等著名學府及外省各地,時稱梁任公巡回講學,走到哪裏哪裏便是一片歡騰。

梁啟超的說和寫其實都是一種風格,即帶著濃烈的感情色彩,也是聽講者關心的話題,如是學術則務求有自己:獨到的見地。

聽過梁啟超演講的人,後來有過繪聲繪色的描寫:

梁啟超不高的身材,額頭以上頭發稀疏,已經謝頂,顯得亮光光的。

他的目光總是帶點憂鬱,讓被掃過的人心裏有震動,奕奕有神而又親切慈祥。

他愛用手勢,那手勢有時顯示自信,有時則又表達著某種遙遠的思戀,他講杜甫講到“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時,突然大放悲聲涕泗交流……課堂上靜極,隻有眼淚跌落在課桌上的聲音。

他也笑,朗聲大笑,如是冬日,把一個教室笑得暖暖的。他常常大段背誦引文,背得一字不錯。偶爾也有背不出的時候,便用右手敲前額,敲得叮當作響,這時學生便笑。少頃,敲出來了,忽然又接下去背誦。講完,他問學生: “你們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