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講《桃花扇》,激動時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時掩麵,有時頓足,有時歎息。講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便悲從中來,痛哭流涕,掏出手巾擦罷淚接著講,思路從不會斷,聽的人有時卻跟不上,還在擦眼淚呢。梁啟超問:“你們怎麼了?”
他講得繁時不厭其繁,講得簡時又精煉動人,他講《教育和政治》時脫口而出說:“教育是什麼?教育是教人學做人——學做現代人。”這句話後來被稱為影響一代教育家的格言。
青年學子愛聽梁啟超演講.首先是他的名聲,他的傳奇色彩,那時這個與光緒獨對、為慈禧通緝、和袁世凱共事又護國反袁的人物,在青年人眼裏便有了不少神秘。待到梁啟超一上台,把一摞講稿鋪開,卻又幾乎不看講稿,滔滔不絕地演說時,他已經不再神秘了,他隻是以他的學識和才情吸引著年輕人,“在萬聲歡呼中享聆偉論,如慰饑渴。”
他是導師,也是朋友。
他講屈原,說屈原是千載文人之首,是中國文學家的老祖宗。屈原之前早有文學,但有了屈原才有文學家。他認為“欲求表現個性的作品,頭一位就要研究屈原。”他從不同區域不同文化的融合中,論證屈原的文學成就,楚國人信巫鬼,很有神秘意識和虛無主義的味道,屈原“對於當時新輸入之中原文化,自然是充分領會,他又曾經出使齊國,那時正當‘稷下先生’數萬人日日高談宇宙原理的時候,他受的影響,當然不少”。梁啟超還特意寫到了屈原的放逐生涯,在南荒之地幽居苦想,便產生了《楚辭》這樣的“特別的文學”。
梁啟超用西方近代文藝批評的方法評價屈原,同時也有他研究曆史必定講究地理環境影響的一貫主張,現代《楚辭》研究由此開啟。
他在東南大學講《治國學的兩條大路》時,說要把國學當作“文獻的學問”,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又要視之為“德性的學問”,以內省和躬行去感覺、體察。他提出的研究古籍文獻“求真、求博、求通”三條標準,至今仍為人們津津樂道。
他站在講台上,有時一手撐著講桌,頭微微昂起,這時候他的眼神和閃光的額頭便格外醒目,有過片刻的沉默,那是他陶醉於先秦的諸子百家爭鳴聲中呢,還是想到拈花一笑的頓悟?總之是極放鬆極平和極智慧極光亮的片刻,他像一座雕塑。
但,那聲音仍然像涓涓細流一樣吐出,曆史的水分子如細小的精靈,跳躍在聽者的腦海裏。在更遠處的山壁上掛著一幅瀑布,毫無保留地傾瀉,從一個高度往下跌落,粉身碎骨之後重新流淌,滋潤著山花野草,滲透在石頭的裂縫裏。尋找種子,尋找春天…… 梁啟超剛到清華研究院,親家林長民前來看望時便說到了徐誌摩。
誌摩,梁啟超的愛徒。愛其才愛其聰慧也愛他的莫名其妙的複雜和單純的混合,梁啟超說過,徐誌摩是中國第一詩才。“他在忙什麼?從歐洲回來了?”
林長民說,徐誌摩正跟王受慶的夫人陸小曼愛得死去活來,前些天曾邀了他一起泛舟南海,梁啟超聽不下去了:“你應該叫他們各自回家。”
林長民:“兩顆心已經膠著,怎麼掰得開呢?”
梁啟超:“這個徐誌摩可惡,我得教訓教訓他。”
林長民:“誌摩的詩還是寫得好。”
梁啟超接過林長民手中的詩稿,一邊讀一邊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了: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
赤著我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愛!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戀愛!
梁啟超:“誌摩寫詩的時候,心裏會滴著血,他大概也隻能寫戀情詩。”
林長民:“他的戀詩能傳下去。”
梁啟超:“我跟胡適說過,詩還是讓誌摩寫,小說還是魯迅寫,你就治你的哲學吧。”
林長民:“也是,胡適一寫白話詩就打油,我叫他‘胡打油’。”
自從一年前夫人李蕙仙辭世,梁啟超在痛苦中生出了更多的緊迫感,緊迫於講授、著述,但一個禮拜寫出6萬字的《清代學術概論》、34個小時不睡覺寫《戴東原哲學》、“三日而成”《陶淵明年譜》卻已是昨日之勇了。
梁啟超素來自持的“賤軀索頑健”,已使他感到力不能支,小便中常常帶血,紅的。
1921年到梁啟超生命的最後一年——1929年1月——筆者抄錄了一份不全的有關文化的梁啟超著述的書目,以為管中窺豹:
《墨經校釋》
《複胡適之論墨經書》
《墨子學案》
《墨子講義摘要》
《慎子》
《諸子考證及其勃興之原因》
《翻譯文字與佛典》
《佛學之初輸入》
《讀異部宗輪記述記》
《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
《中國地理沿革圖序》
《情聖杜甫》
《評胡適之中國哲學史大綱》
《教育與政治》
《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從發音上研究中國文字之源》《陰陽五行說之來曆》《中國文化史稿》《先秦政治思想史》《佛教心理說淺測》《說大毗婆沙》《大乘起信論考證》《清初五大師梗概》《顏李學派與現代教育思想》《朱舜水先生年譜》《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中國之美文及其曆史》《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國文化史》《桃花扇注》《指導之方針及選擇研究題目之商榷》《佛陀時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綱要》《曆史研究法補編》《儒家哲學》《圖書大辭典簿錄之部》
以上所錄是一角的一角,卻足以告訴世人,梁啟超是真正的天才的大學者、大作家,“大”之於梁啟超是真實的,毫無時下的誇張意味的。
胡適來清華園看望梁啟超,先是問起居問病況,又說徐誌摩與陸小曼準備結婚了,有事求先生。
徐誌摩歐遊歸來便看望梁啟超,談歐洲,談學問,談詩歌,梁啟超總是興趣盎然,他早就提倡“小說界革命”,“詩界革命”,而且本世紀初“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便是由梁啟超創刊的。徐誌摩恰恰便是受梁啟超熏陶應運而生的一群中的、走到了梁啟超身邊的一個。 梁啟超愛徐誌摩,也怨徐誌摩。 在梁啟超看來,徐誌摩遺棄發妻已是大逆不道,追求林徽因不得之後,又去愛另一個朋友王受慶的夫人,那是大逆不道之最了。
“為什麼就不能控製一下自己的感情呢?”有一次梁啟超問徐誌摩。
徐誌摩爽快地答道:“先生,我實在控製不了,我都跑到歐洲了,天天在巴黎的咖啡館裏喝咖啡,喝到要醉要昏,仍然忘不掉小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