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絕筆餘響
1928年春,萬物蘇生時節。 瀟瀟春雨下了一夜,清華園裏滿眼枯槁不知不覺便已換成一園新綠,在這雨水浸染之後,那綠顯得更鮮更濃。
梁啟超對前來看望並護送他去協和醫院的丁文江、胡適、錢玄同說:“我聽了一夜春雨。”一夜,不斷地有血尿,精神既委頓,卻又不能人眠。睡不著覺,又無力握筆,便讀辛稼軒的詞,心裏是想把《辛稼軒先生年譜》早日寫完。
入住協和醫院後,實行輸血搶救並對症治療,略見好轉,梁啟超便出院,丁文江說他隻要有一點精神,便讀書寫字,愣把自己寫垮了卻仍然不當一回事。從醫院出來的路上想好,清華研究院的教職是力不能支了,且辭去,“把餘力留給辛稼軒吧!”
梁啟超要回天津了。
趙元任和陳寅恪自然戀戀不舍,王國維投湖,梁任公辭職,清華四大名教授隻剩其二了,陳寅恪說:“所謂孤單,如今略知。”
學生們紛紛前來送行,這個講台沒有了梁啟超的學識、智慧以及風采,將會寂寞幾許?看著梁啟超病體沉重,又豈能忍心強留?梁啟超看著他們,心裏都是愛憐。他們既不忍先生離去,便說要隨先生回天津,好隨侍左右。待病體康複,再一起回清華。
梁啟超一有學生圍著,眼神裏便發出興奮的光,他要學生諸君好好做人好好讀書,他說:
“我在清華兩三年了,諸君天天看我的起居生活,讀書寫作授課,一點不敢鬆懈。諸君在開始時來看我,大約主要是想看一個古董,跟西太後幹過架,跟袁世凱打過仗,又整日裏寫文章作演說的梁啟超到底是什麼樣的?現在你們都看見了,極普通的一個人,這個人和所有的人一樣,日光下一照會有影子拖在地上。”
梁啟超抿一口茶,家人示意他是不是該走了,梁啟超擺擺手:“不忙,待我說完。現在的學校無非上課下課,文憑是最高目的,無所謂意誌的磨煉、獨立見解的養成。這是我最擔心者。我希望於諸君的是追求知識的時候,切記也要追求個人的修養。用王陽明的話說,是在事情上磨煉,萬勿急功近利,以一鱗半爪便到處誇耀。做人做學問,趁年輕,你們努力向前走下去呀!’’
梁啟超說到這裏便靠在椅子上喘氣,累了也激動了。
學生們都在抹眼淚,卻又不敢放聲哭出來。
“後會有期”聲中,梁啟超回天津靜養去了。說是靜養,其實也難,探病的朋友每日不斷,但總是用不著每天寫教案上講台了,催逼稿子的報館先已得到通知,也算清靜了。
案頭都是辛棄疾的資料。
陪侍夫人那幾個月,一心一意的讀宋詞,集長短句楹聯,從此,不時有辛棄疾的影子在眼前閃過:吹角連營、挑燈看劍,這個從北方投奔南宋的愛國誌士,可謂人中英才,詞中霸主,豪放意態卻又不是任意揮灑可得。讀來蕩氣回腸,塊壘頓消,人多說辛詞之雄偉、剛健,卻少有人知辛棄疾的慘淡經營、苦心孤詣。
一首詞牌為《破陣子》的祝壽詞,寫的是辛棄疾的妻兄範南伯,雖然隻是如詞前小序所雲“為範南伯壽”,其實卻有故事:範南伯在吏治和軍事上都有長才,從北方到南宋後卻懷才不遇,落寞失意,讓他去做偏遠的瀘溪縣令,範南伯遲遲不肯就任。辛棄疾便寫《破陣子》既為祝壽又為規勸,營意用典之妙,用粱啟超的話說是“可為三歎!”詞日:
擲地劉郎玉鬥,
掛帆西子扁舟。
千古風流今在此,
萬裏功名莫放休。
君王三百州。
燕雀豈知鴻鵠,
貂蟬無出兜鍪。
卻笑瀘溪如鬥大,
肯把牛刀試手不?
壽君雙玉甌。
閑來無事,梁啟超便一邊寫《辛稼軒先生年譜》,一邊品味、考證這《破陣子》中的典故。全詞62字,用了範增、範蠡、陳涉、周盤龍、宗愨、子遊六典,除周盤龍一典稍為冷僻外,均為熟典,為全詞的生動內容的一部分,非耀學無生硬,得蘊藉雋永之妙,遠勝於直接議論。
第一句典出劉邦送玉鬥給項羽謀士範增,範擲玉鬥於地,拔劍碎之,可謂詞以碎玉始;而結句是辛棄疾獻玉碗以祝壽,則為完玉終,其間,捕捉心態,造語靈動,以萬裏功名上對千古風流,下啟君王三百州,而大宋三百州此時已剩下不及一半了,完玉之業吾輩豈能以一己之得失而置之度外乎?
1928年9月24日,晨起,梁啟超便伏案,編至辛棄疾52歲時,突然痔病發作,三天後到北京就醫,得《信州府誌》,欣喜若狂。稍覺安定後即攜藥帶書出院返津。雖然時有發燒,心情鬱悶,仍然以續寫辛棄疾的年譜打發日子,隻是一到晚上,書齋窗外秋風陣陣,心裏便有悲涼之感,會想起往事,夫人及已故的友生朋輩。夢見過蔡鍔,與康有為對坐,中間有一石凳,青石板上是一盤棋的殘局,梁啟超甚覺奇怪,想上去打招呼,卻因著蔡鍔與康南海的靜默而不敢出聲,靜默到像一個地洞,望不透的黑色。看周遭地勢,頗像長沙嶽麓山下橘子洲頭,隻是湘江無水河底朝天幹裂著,有各色卵石散列,一個拾石頭的人始終彎著腰,梁啟超走近想看個究竟,剛走一步,便聽得有聲音在心裏發出,於外界卻毫無關係,蔡鍔與康南海依舊靜默,彎腰拾石頭的人也履石無聲,那聲音卻在心裏重複:“任公,別往前走,任公回來!”
梁啟超偏要往前走,卻飛來一粒卵石,奔馳的黑色,驚訝間,梁啟超醒了。
1928年10月12日,梁啟超寫到辛棄疾61歲,是年朱熹去世,辛棄疾前往吊唁,於不勝悲痛中作文略寄哀思,梁啟超在“考證”一欄中寫道:“全文已佚,惟本傳錄存四句雲:‘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為公死,凜凜猶生’。”
梁啟超寫完最後一個“生”字,擱筆。
這一支筆忽然間沉重如山,梁啟超再也扶不起來了。
這是梁啟超寫下的最後幾句話、最後一個字。“生”——陌生的“生”——生命的“生”——生於斯、長於斯的“生”——生前身後的“生”——多麼沉重的一個“生”字啊!
《辛稼軒先生年譜》文末,有梁啟超弟梁啟勳寫的一段小跋,可以真實地看見生命最後的梁啟超:
伯兄所著《辛稼軒先生年譜》,屬稿於十七年九月十日,不旬日而痔瘡發,乃於同月之二十七日入協和醫院就醫。病榻岑寂,惟以書自遣,無意中獲得資料數種可為著述之助,遂不俟全愈,攜藥出院。於十月五日回天津執筆,側身坐,繼續草此稿。如是者凡七日至十月十二日,不能支,乃擱筆臥床,旋又到北平入醫院,遂以不起。譜中錄存稼軒祭朱晦翁文,至凜凜猶生之“生”字,實伯兄生平所書最後之一字矣!時則十二日午後三時許也。稼軒先生卒於寧宗開禧三年丁卯九月初十日,年六十又八,此譜止於六十一歲,尚缺七年來竟。
1928年11月27日,梁啟超被送往協和醫院急診搶救,由柏格蘭教授親自聽診檢查,發現痰中有一種罕見的病毒。
梁啟超自知病將不起,在病毒源未查出前曾囑家人“以其屍身剖驗,務求病原之所在,以供醫學界之參考”。
這是除了思想、情操、才學之外,連同軀殼都想奉獻出來的一個人。
探病的朋友、學生絡繹不絕。
或有清醒的時候,和顏悅色如在講席之上,揮揮手,與到訪者打招呼。
或者昏睡,狀甚安詳,無怨無艾。
總之是在走向終點。
廣大而平靜的終極之路啊1
1929年1月19日午後2時15分,充滿激情叱吒風雲幾十年的一顆堪稱偉大的心髒停止了跳動。
梁任公累了。
梁任公永遠睡著了。
在由梁啟超自己清醒地認識到的他所處的“過渡時代之中國”,他但開風氣,一往無前,隻求覺世,不為傳世,如今他已經過而渡之了;為少年中國的夢想,連同這個多難多災的過渡時期,都留給後人了。
梁啟超的辭世震驚了中國社會各界。
唁電、唁函、挽聯、挽詩如雪片一般飛來。
1929年2月17日,北京各界人士500多人在廣惠寺為梁啟超公祭。廣惠寺門前高高紮著一座藍花白底素色牌樓,橫幅上書有“追悼梁任公先生大會”的黑色大字。進得牌樓是祭台,祭台前素花萬朵搭成又一牌樓,並綴出“天喪斯人”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