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吳宅狀元府,裏裏外外,前前後後,處處看得出顯貴的門第形式,表示出宅主人的地位等級。

吳世恩買下這宅房子,回到京城,心想欺君之罪已不存在,何況這宅房子是不差的。後來也就不大過問了。不曉得房子再好,風水不靈,吳家大房搬進來以後,大房裏是一年一年敗落下去,一代一代下來,養兒子居然全是單傳,全是險介乎的事體,到了第四代上竟然絕了子孫,從其他房裏嗣過來一個兒子傳宗接代。說吳世恩的孫子也中過狀元,其實那個不是大房裏的孫子,中了狀元就拿過來算是狀元的嫡傳了。吳家人丁不旺,家門不興,以後再也沒有出過什麼狀元,做過什麼大官。子子孫孫倒是出了不少浪蕩公子,吃著祖宗,花著祖宗,坍祖宗的台。吳世恩九泉之下倘使曉得全是買下這宅房子之過,不氣煞也要悔煞了。

褲襠巷雖說曆史複雜,三教九流,各式人等全有,現今可全是規規矩矩正正派派的人家,做的規規矩矩的事,尋的正正派派的錢。何況現在年紀輕的人,講究實惠的多,倘是褲襠巷有花露水,來幾個海外爺叔阿伯,冒幾個萬元戶,照樣娶得著城裏頂漂亮的女人,人家保證不會嫌避你褲襠還是褲腳管。

可惜褲襠巷什麼名堂也沒有,石卵子鋪地,青磚頭打牆,筆筆直直一條弄堂,一眼望到底,不像褲襠,倒像直筒褲的一條褲腳管。

褲襠巷實際上可以算得上是一條街,不像那種絲瓜一樣纖細纖細的弄堂,兩邊人家出門碰鼻頭。褲襠巷寬寬敞敞,雖說麵子上筆直,一點不打彎,夾裏芯子卻是九曲十八繞。一扇扇門麵,大大小小,拱形方形圓形,外麵看看不稀奇,踏進去卻是別有洞天,世界全做在門洞裏廂。一扇大門進去,一通通出去,十七八畝地的也有。六七十間房間,三五十家人家,一二百口老小,全扣在一個門洞裏,進門方能看見大石庫門裏麵套小石庫門,小天井裏麵通大天井,繞過來串過去,通過來彎過去,小人玩躲貓貓官兵捉強盜倒是一等的好地方,幼兒園、兒童樂園裏覓也覓不到的。倘是東洋人來打仗,根本用不著挖地洞,用不著打什麼地道戰,地麵戰也蠻有打頭了。

世界做在門洞裏,哭哭笑笑,全關在一扇門裏。早先的店麵開間現今全封掉改建了,弄堂裏店少人少,自然冷清,有拾破爛收舊貨,賣雞蛋賣紹興乳腐,修洋傘修棕棚的,日日夜夜串過來串過去,拉直了喉嚨窮喊,愈發顯得弄堂裏幽深。

早先的房子,自然是盡足當時人們的要求造起來的。即使頂蹩腳頂普通的民居,起碼也有三開間門麵,一方小天井,碰到達官貴人、殷實富戶,一般像那種兩落七進兩落五進的大戶頭隻住一家人家。自然稱心,自然愜意,自然熱天涼篤篤、冷天暖烘烘,自然寬寬舒舒、清清爽爽,現在一個院子軋進十七八家二十幾家,一代一代還不停不息地衍生出來,住房狹窄,水衛設備落後。常常是十幾家合用一口水井,一個早上用下來,井台上一塌糊塗,有幾個鴨屎臭的,還在井台上刷馬桶,臭水往陰溝裏一倒,一點不講道德,拆了爛汙①,要居委會幹部揩屁股。旁人講幾句,總還有理由強辯,上班來不及,扣獎金啥人賠,小人要讀書,遲到了立壁角啥人肉痛。住戶的馬桶天天夜裏排在過道裏,有吃飽了飯沒有事體做的小猢猻,偷馬桶蓋當飛碟甩。碰到環衛所清潔工有思想問題不上班,住戶就要自己拎到廁所裏,倒馬桶倒痰盂倒夜壺。這種事體,年紀輕輕的小姑娘,總不大高興做,賴得掉總要賴掉,苦煞了幾個老太婆,串弄堂過馬路,顛顛晃晃,抖抖嗦嗦,拐到廁所上氣不接下氣。

住戶軋②得兜不轉屁股,想想早年這樣的地盤隻住一家人家,稱心煞了。至於古辰光什麼樣的人家住這麼大的地方,大家也不想去弄清爽,弄清爽也不會多出一間房間,一個平方也不會多。

隻有喬老先生頂稀奇,一肚皮的貨色沒有人要聽,悶在肚皮裏,癢得要命。有一次,屋裏來了兩個親戚,也不管人家有沒有興趣,揪住機會像說書一樣開場,那宅房子,起先是哪家的狀元府,後來傳給侄子是個大學士,再後來傳給孫子某某狀元,再後來一個不爭氣的子孫一夜之間把一宅狀元府輸脫。這座大院是什麼大官造的,後來得罪朝廷,貶官革職,房子給一個什麼太監的什麼親戚買下來……講得活靈活現。褲襠巷裏戶戶宅宅的根底,老先生好像清清爽爽,天曉得是真是假。喬老先生的孫子喬喬,聽這種老古董聽得發膩發酸,但總不可以塞牢自己耳朵不聽,也不可以封牢阿爹的嘴巴不許講,就賊忒兮兮插嘴問阿爹,你講太監,老法裏的太監,真的要割卵的?弄得喬老先生麵孔上青一塊白一塊紅一塊紫一塊,喬老先生自己也總算是個有知識的人,少年時候背過四書五經,青年時代讀

①拆爛汙:比喻做事馬虎,不負責任。

⑦軋:擠。過梁啟超康有為,中年辰光做過幾日官府文書,老來還要看看《吳越春秋》《清嘉錄》,卻修了這麼個孫子,台坍光。

吳宅狀元府到底什麼時候造起來的,現在已經弄不清爽了,賣到吳氏手裏,以後就沒有再改換宅主人,吳氏家族後來雖然敗落下去,出了幾個不肖子孫,但是這宅房子總算還是保下來的。到了解放來的辰光,吳宅的當家人是狀元第六代的媳婦吳李氏。吳李氏娘家也是大家,傳說是武英殿大學士顧鼎臣的後代。解放前,吳李氏有個阿哥在政府裏做事體,解放辰光逃到台灣,臨動身特為跑來勸妹子,賣掉大宅,同他一起去台灣。吳李氏從小受足家訓,曉得進得吳家門,就要為吳家想,生為吳家人,死為吳家鬼,所以死守老宅,不肯離開。解放後的開頭幾年,日腳倒也蠻太平,時常有蘇州城裏老人家來來往往,過年過節政府也有人上門拜訪,吳李氏慶幸自己沒有聽阿哥的話,到了1956年公私合營,一家人家不許有這麼多房子了,要合營,吳李氏也想得通,反正屋裏人少,這麼多房子也住不了,再說公私合營是為國家好,也為老百姓好,反對剝削,大家過新社會的生活,人人有責任。吳李氏沒有什麼意見,自留了一小半房間,餘下的全部合營了。後來聽說蘇州城裏有差不多的人家房子全是捐獻給國家的,吳李氏出門碰見居民委員會的幹部,還有點難為情呢。公私合營到“文化大革命”前這幾年裏,吳家出賣了一部分私房,其餘的房子除吳家自住兩間外,都出租給別人住,吳家後代子孫靠這點房子吃飯過日腳,倒是一座吃不空的寶山。“文化大革命”一來,人人碰著掃帚星,個個晦氣觸黴頭,吳氏大宅更加逃不脫,充公。吳李氏老太太吃住沒有著落,趕進一間六平方的小灶屋,貼貼洋火盒子,尋點辛苦錢混日腳。

其他住戶倒不曾關賬,算是受剝削的人,房子照住,不過不是住吳家的,而是住公家的,公家收房錢,比吳家收得少,住戶倒也樂得。原先大家不滿吳家收的房錢太貴,看見人家紡綢褂子一披,鵝毛扇子一搖,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①,餐餐七葷八素十樣經,實在氣不平,眼皮薄,肚皮裏喊不公平。到“文化大革命”風頭上,踏人家一腳,揭發金子寶貝綾羅綢緞,實在殺癮。現在看看吳家子孫,三五六口軋進一間小屋,過這種平頭百姓過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日腳,細皮嫩肉變作粗皮老肉,見了人點頭哈腰,低眉順眼,作孽兮兮,心裏又有點過意不去,也想不明白這種變世的日腳是啥人作出來的。

等到大家還過魂來,輪到處理吳宅的辰光,街上已經在唱“屬於八十年代新一輩”了。大家心裏有數,房子姓吳,自然應該還給吳家,可是住戶不過門,賴死賴活不肯搬。房管所來勸勸,彈開三公尺,單位裏動員,討價錢,要我搬開不難,你給我多少平方,新房舊房,公房私房,樓房平房,有沒有抽水馬桶白瓷浴缸。單位哪裏來的平方,有幾個平方,就要打破幾個殼郎頭。住戶自有自己的苦衷難處,挖屎丟爛泥,尋死覓活,樣樣做得出。碰著吳家的人,嘴裏還不清不爽說什麼現在變世了,叫工人階級困馬路,房子讓給官僚老地主。說得吳家七十八歲老當家吳李氏心裏寒絲絲,牛牽馬繃討還了兩大間一隔廂算數。房管所立時三刻上門,要求吳李氏老太太作價處理其他房間,叫老太太開價。吳老太太剛剛經過脫胎換骨,觸及靈魂的“鍛煉”,現在魂雖然歸來,卻是驚魂未定,看見公家的人,已經有了三分懼怕,叫作價就作價,叫她開價倒是開不出,隨便公家給多少,多給多拿少給少拿,房管所乘機殺半價,殺得辣豁豁。吳老太太總共拿到萬把塊錢,心裏也明白吃了大虧,嘴上卻不敢講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