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開間的鴛鴦廳,磚細門框,門框上方有一幅《八仙上壽圖》磚刻,王母娘娘和老壽星居中,八仙赴宴,各姿各勢,活靈活現,大概是借托“洪福齊天”的意思。可惜前幾年大家神經搭錯了,造反造反,紅衛兵搭了梯爬上去,鑿得一塌糊塗,現在看,隻剩下張果老那頭小毛驢還有半隻屁股, “洪福齊天”自然是齊不起來了。
這鴛鴦廳,原本為啥要起鴛鴦這個名字,據喬老先生講,是因為這一進房子走廊上有扇銀杏木精雕的月宮門洞,將走廊一隔為二,門洞西麵一開間,雕梁畫柱,門洞東麵三開間,樸素簡雅,因為走廊東西大小不一,結構不同,所以,叫做鴛鴦廳。至於鴛鴦廳早先到底派什麼用場,喬老先生支支吾吾、含含糊糊講不清爽,問吳老太太,老太太說,鴛鴦廳原本叫積善堂,不過,我嫁到吳家裏,鴛鴦廳就鎖起來了,從來沒有進去看過。房子造好空在那裏,這種事體,隻有上世裏有,今世和下世是不會有的。
鴛鴦廳四開間房子,雖然東西有別,但大體風格還是一致的,都是一式的楠木板壁,紅漆地板,鏤花長窗,喬老先生說是古建築的傑作,喬喬偏偏同阿爹唱反調,說是住這種房子冤枉孽障觸黴頭,看看這種破房子,什麼紅漆地板,哪裏還看得出~點紅漆,什麼鏤花長窗,哪裏還有一扇像樣的窗。近幾年各家人家自說白話,把走廊上的長窗拆下來,搬進自己屋裏隔房間,有的索性改改弄弄,變成了其他小家具。大房間一變二,有的還要二變四,但是不可以再四變八了,四變八的房子真是螺螄殼了。子子孫孫倒是一變二、二變四、四變八地變出來,所以,到末了還是解決不了困難。房管所來人追究,每次總是十七八口一條聲,問他要房子。碰一鼻頭灰,回去彙報,從此再也不來尋麻煩。
走廊前的一方天井原先也有三五十個平方,幾家人家各搭一間灶屋,張師母屋裏灶屋邊上還拖了一個披。天井裏原先的一棵百年老柏鋸掉,方竹、石筍拔掉,推倒,石條石墩用來做基石。各家搭房搭披,沒有規矩,沒有計劃,搶著為準,搭起來算數,三五十平方的大天井,割得七零八落,剩一點點地方見天見太陽。
吳老太太討還兩開間一隔廂的辰光,吳圓和吳克柔還都沒有回來住。老太太一個人住百十多個平方,隻有兩三件破家具,房間空蕩蕩的,心裏空落落的。過了不多幾日,有個中年女人尋上門來,手裏捏一本黃草紙兮兮的書,對吳老太太說,他們家是吳狀元第三代五房裏的嫡傳,吳老太太自己算起來是狀元府的第六代,第三代應該是老太太男人的阿爹再上一代。吳李氏進吳家門辰光,阿公阿婆都沒有了,不要說阿爹了。更不說阿爹的上代了,阿爹的上代有弟兄幾個,妻妾幾房,就更加弄不清爽了。現在人家拿了家譜來認親眷,別樣沒有什麼要求,訴訴苦,講屋裏房子緊,小人大了住不落。吳老太太心腸軟,一個人也嫌冷清,就攔出半間屋借給那個什麼三代五房嫡傳的親眷。人家要付房錢,老太太還不肯收,說是自己人,難為情的。那家人家屋裏小人多,大的兩個兒子結了婚,第三個兒子剛剛軋了女朋友,還沒有上過門,做娘的怕人家小姑娘上門一看小房子大家庭,先要打折扣,就讓三子住到吳老太太的房子裏來了。說是半間,麵積倒也有二十多個平方,一個小青年獨住,愜意煞了,女朋友上門,也沒有閑話講了。
吳圓先回來,看見有人借住,沒有意見,可是吳克柔一進來,就橫不是豎不是,三子怕吳家討還房子,馬上付出房租。可是吳克柔還是不稱心,閑話裏一直夾音頭,有趕三子走的意思。三子是個硬氣人,不肯受這種氣,幾次想卷了鋪蓋滾蛋,弄得老娘跪下來求他,才算忍氣吞聲賴了住下來。另外兩家鄰居背後煽風,叫他賴了不要走,看吳家那個野種敢不敢動手趕人。
吳克柔剛進來,倒是一門心思用在三子身上,要趕他走。不過,過了不多日腳,他的鄉下女人,帶了兩個小人追到城裏來之後,他再也沒有心思算計外人了。先要想辦法對付這個黑麵孔的鄉下女人了。
吳克柔下鄉插隊,隻有十六歲,那辰光吳克柔的父親也受了丈母娘的影響,不吃香。不過,仗著出身好,全家沒有趕下鄉。吳克柔這一代卻是逃不脫。吳克柔一個人到鄉下,舉目無親,什麼也不懂,混一日算一日,有一回肚皮餓,去偷隊裏的山芋吃,正巧被大隊胡書記捉住,那時正在搞什麼“幾打幾反”,風頭上,大隊裏要批鬥他,還要牽連到他的母親和外婆。吳克柔年紀小,嚇煞了,可是偏生碰了個巧事,胡書記的獨養女兒胡美英,人長得難看,嫁人的條件倒不低,弄到二十幾歲還沒有嫁出去。胡美英居然看中了吳克柔,也是天數。胡書記一世人生,就這麼個寶貝女兒,樣樣遷就,女兒要招吳克柔做女婿,老頭子臉孔馬上一變,笑臉相迎吳克柔。吳克柔看看胡美英比自己還高出一頭,手臂比別人大腿還粗,惡心煞了,隔夜飯也要嘔出來,怎麼討她做女人。可是事體清清爽爽擺在他麵前,要麼一落千丈,還要連累親娘老外婆;要麼做胡書記的乘龍快婿。胡書記拍胸脯保證,要參軍送你參軍,要當幹部提拔你當幹部,要做工人總歸占全大隊第一個名額,要上大學,隻等上麵分配人頭下來。吳克柔躲在自己屋裏哭了一日一夜,終於選定了後麵一條路,同胡美英結了婚,結婚證還是開後門開來的。那一年,吳克柔隻有十八歲,胡美英比他大五歲,一對不相配的,根本談不上什麼感情不感情的夫妻,牛牽馬繃綁在一起過了幾年。吳克柔一心想回城,胡書記卻聽了女兒的話,不放吳克柔走。胡美英雖然文化不高,人倒是賊精,夫妻同床異夢,她肚皮裏的蛔蟲吳克柔不曉得,吳克柔的心思她倒清爽,看穿吳克柔是把她當跳腳板的,一旦放手讓他戶口出去,就像風箏斷了線,再也收不回來了。吳克柔一直到吳家落實了政策,再也用不著低三下四了,才回到蘇州。胡美英自然要緊緊盯牢他,走到東跟到東,走到西跟到西。
吳克柔回到自己屋裏,吳方圓看到兒子帶了這樣的女人回來,氣得哭了三天三夜,借口房子小,住不落,小人軋不進來,先把胡美英騙回鄉下去。胡美英心裏牽記兩個小人,看看城裏人的房子確實軋煞,就先回鄉下去了。
胡美英一走,吳克柔遷進吳宅,花了不少力氣,一時沒有顧及胡美英,一家門都覺得倘是沒有那個鄉下女人存在,這爿世界是蠻好的。辰光一長,大家倒也把胡美英淡忘了。
吳克柔可以忘記胡美英,胡美英卻不忘記吳克柔,就在吳克柔搬進吳宅成為吳李氏老太太孫子以後,姚家吳家開心煞的辰光,胡美英帶了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尋來了,消息靈通得不得了,說你吳克柔現在房子大了,寬舒了,沒有理由趕我走了,我做了半世鄉下人,現在也要來嚐嚐城裏人享的福了。
胡美英的重新出現,像一桶冷水,把吳克柔從頭澆到腳,一直涼到心裏。他開始鑽牛角尖,鑽天打洞想辦法,要逼胡美英答應離婚。偏生胡美英牛皮糖兮兮,韌得不得了,在娘家無法無天慣了,到婆家仍然要稱王稱霸,夜裏吃了男人的拳頭,早上起來到隔壁鄰居一家一戶告訴,顯出烏青紫塊給人家看,總是免不了胡編亂造講吳克柔在鄉下怎樣怎樣苦,自己待他怎樣怎樣好,好像沒有她胡美英,吳克柔就活不到今天,弄得隔壁相鄰都說吳克柔黑心,聽說要打離婚,自然沒有一個人不罵他陳世美的。
不過,胡美英自己既然也不是什麼一等的料作,時間長了,尾巴也要露出來,開出口來罵人,什麼齷齪話都講得出來,同男人在床上的事體也敢講,隔壁相鄰見了她也討厭,背地裏講,這一雙夫妻,一隻冷麵虎,一隻雌老虎,兩隻老虎攪在一起,這爿天井裏是不會太平不會安逸了。
胡美英追到吳宅來,兩個小人自然要帶來。吳李氏老太太屋裏,一時頭多出三個人來,比以前軋得多了。胡美英還從鄉下帶來不少破支落索的家當,連籮筐糞桶也拿來了,說是當年同吳克柔結婚時撐的,帶來擺在吳克柔眼門前,讓他日日看見,不要忘記當時的日腳。吳克柔不許把這些破爛貨擺進房間,吳老太太也討厭,丟掉又不舍得,隻好在門前小天井裏搭一個小披,堆堆破物事。裏廂的天井隻有一點點大,又搭了一個披,屁股也掉不轉了。吳家本來因為自己有一方小天井,同外麵兩家人家不搭界,一般不到外頭去的。自己小天井裏兩三個人坐坐,做做事體,揀揀菜,曬曬物事,正好,耳朵根子也清爽。現在不來事了,不光做事體甩不開,天氣熱起來,乘風涼也軋不落了,吳家老老小小都湧到外麵天井。外麵幾家人家近水樓台,總歸先搶好地盤。張師母屋裏索性夜飯就在天井裏吃,一張小圓台,幾張凳子,占了半個天井。三四家人家乘風涼軋滿一天井,愈發顯得地盤小,場勢狹窄。人多熱氣散不開,熱氣大,火氣也大,吃飽了飯沒有事體做,乘風涼辰光就是尋相罵的好辰光。
乘風涼頂有架子的,要算喬家的孫子喬喬,膝前一張骨牌凳,凳上一包香煙、一杯茶、一副撲克牌,大腿擱到二腿,比他阿爹喬老先生還老資格。
等張師母的女兒阿惠洗好飯碗洗好浴,裏裏外外弄舒齊,端張小矮凳出來,喬喬就開始吹牛。
喬喬吹牛,別人要“噓”他,阿惠總歸是輕輕地笑,馬上又抿住嘴,眼睛盯牢喬喬看,十分崇拜的樣子。
喬喬得意,屁股一撅,靠背椅往前一拱,靠近了阿惠。
喬老先生斜孫子一眼,拿大蒲扇拚命拍大腿。
“阿惠,你曉得我們廠,娘起來的,蝕老本了,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你想想看,我們這樣一爿大廠,隻能幫人家小廠做做配件,真要氣煞人,要關門歇生意了。”
“哎呀!”阿惠眼睛一眨一眨,急得叫起來。
“咦,有啥哎呀不哎呀,我們頂好倒閉,這種不死不活的日腳,沒有過頭的。” “你們工人怎麼辦?” “總歸有辦法的,現在是人人有腳路,人人有後門,我的事體,總歸我阿爸動腦筋了……”
阿惠出了一口長氣,抿了嘴巴不講話。
“哎,我告訴你,那天我們小工人瞎起勁,提出來散場之前,要廠裏包車送我們到黃山遊一轉,車錢飯錢廠裏報,反正敗家精多,全敗光了,再來一記拆家敗歇擱,哎,告訴你,廠裏居然同意了,你不相信?不騙你的,騙你我是赤佬。廠裏這次胃口大,還允許各人帶一個親眷去,反正末了一趟揩廠裏油了,不揩白不揩,阿惠,你去不去?來去五天,包吃包住包白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