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阿惠眼皮耷拉歎口氣: “我算什麼呀,我怎麼好跟你們去呀……” 喬喬的坐椅又是一拱。 喬老先生咳嗽一聲。 “那有什麼,說起來是我的妹妹。”喬喬順手拍拍阿惠的手臂。 “喬喬!坐開點!”喬老先生熬不住了, “熱天熱時,軋這麼近捂痱子的。”

喬喬“哼哼”兩聲:“屎孔大的地方,叫我坐開到哪裏去?”

喬老先生搖頭歎氣,嘰裏咕嚕: “各有各體,各有各體,老法裏……”

喬喬賊忒兮兮,打斷阿爹的話頭: “阿爹,明朝我陪你到文物商店去一趟吧。”

喬老先生和喬喬一個屬龍,一個屬虎,算命先生講起來,相衝的。喬老先生曉得孫子一肚皮壞水,看見孫子朝阿惠眨眼睛,心裏愈發憋氣,扭過臉不理睬。

喬喬卻不肯放過機會:“一日到夜老法裏老法裏,看你一身泥土氣,一副古董臉,送你到文物商店請個老師傅估估價……”

“哈哈哈哈……”天井裏的人都笑起來。

喬楊怒氣衝天,從屋裏奔出來,對著弟弟瞪眼: “積積德吧,吵得人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喬楊已經讀大學四年級了,明天還要考研究生。學問越讀越深,派頭越讀越大。

“吃飽了飯沒有事體做,不好弄本書看看,小市民兮兮,一天到晚嚼舌頭,不嫌牙骨子酸,學學人家三子,讀點書……”

喬楊喬喬姐弟倆隻差一歲,互相不買賬,喬喬說:“你嫌吵,為啥不到大學裏去住宿,大學裏全是高級人,動腦子不動嘴,大學裏耳朵根子清爽麼,軋在家裏幹什麼,家裏本來軋不下。”

喬楊一口氣噎住,當初考大學,喬楊的分數不高,差一點落榜,後來本市一所師範學院擴招走讀生,才算擠進了大學的門檻。因為分數比別人低一點,又規定不許住宿,隻能走讀,喬楊麵孔上總覺得無光無彩,頂忌別人提“走讀”兩個字。喬喬就偏偏抓住她的這種心理,說這叫打蛇打七寸。

喬楊咽了一口唾沫,嗓音愈發尖利,像刀子劃玻璃,叫人牙齒打軟: “喲喲喲,要趕我走了,告訴你,我不走的,不會讓你稱心的,房間不會讓你獨吞的。”

“你要招女婿進門也不關我屁事,”喬喬嬉皮笑臉, “隻要你軋得下,住得落。”

“我招女婿用不著你管,”喬楊看一眼旁邊的阿惠, “你同人家嗲妹妹蕩馬路,三五六個、十七八個也不關我屁事。” 阿惠眼睛望著地皮。 “好了好了,姐弟兩個還煩不清爽!”楊老師一句話顯靈,攔住了兒子女兒的拌嘴,喬喬不再青筋暴出,喬楊也不再“劃玻璃”。

喬楊正要轉身回屋,裏麵吳老太太顛了出來,攔住喬楊:“喬家妹妹,幫個忙吧。”吳老太太湊近喬楊,嘴裏散發出一股怪味,喬楊後退了一步。 “吳好婆,什麼事你講麼。” “我家一間隔廂,想租出去,寫一張東西貼到馬路上去,看看有沒有人要租……”

天井裏的人一時都安靜下來,房子,是最戳心境的事體。前幾天,聽吳老太太說過,隻當是吳老太太尋開心的,哪知道吳家真要出租房間。

“吳好婆,你當真呀,你為啥呀?”

吳老太太嘖嘖嘴: “缺兩個鈔票用。”

“喔喲喲,”張師母叫起來,“喔喲喲,吳好婆你打棚①呢,你說瞎話呢,你尋我們窮人開心呢,你說得出的,你會沒有鈔 ①打棚:開玩笑。票用啊。”

吳老太太歎口氣: “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不說了,說起來又是我哭窮,反正我家一間隔廂要租出去了。”

吳家這家隔廂有十來個平方,原先一直做灶屋的。張師母問: “吳好婆,隔廂租出去,你家灶屋間怎麼辦呢?搬到什麼地方去?”

吳好婆癟癟嘴: “哎哎,灶屋間搬到我房裏,軋一軋。”

喬老先生說: “喔喲喲,老阿姐,困在灶屋間同灶家老爺軋鋪呀。缺兩個鈔票用,你孫子呢,你找你孫子要麼。”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

吳老太太搖搖頭不響。

“兒子不養娘,孫子吃阿爺。”喬老先生繼續說, “你家吳圓有毛病的,你應該問你家孫子要,他不給你,你可以到居委會去報告,叫居委會幫你打官司,要不然告到你孫子單位去,你不敢去我幫你去,你這份官司,保證打得贏,打不贏,我不相信。”

吳老太太不開心,麵孔板了: “啥人要打官司,啥人要打官司!你不要瞎纏好不好,你要打官司你去打,我們家是不要打官司。”

喬老先生熱心腸碰了冷麵孔,氣酥,不再做聲。

吳老太太嫁到吳家,一直是家庭婦女,前幾年落難時,做做臨時工,現在老了,沒有勞保退休金,靠小輩吃飯。,像吳家這樣的狀元後代,照理根底必定厚實,不說金子打牆,銅鈿銀子籮來裝,起碼吳老太太養老送終,吃穿不成問題的。不曉得吳家遭難敗得厲害,樹大招風,那辰光眼熱吳家的人多,報告紅衛兵、造反派,金子銀子挖地三尺也要挖出來充公,房間裏台子凳子箱子櫃子大床大櫥所有紅木雕花家具全部實行“三光政策”,拆光燒光偷光,連匾額上的金粉也刮光。吳老太太回來的時候,看看兩間空蕩光的房屋,哭不出笑不出。開頭幾年手裏還捏了作價舊房子的萬把塊錢,可是吳圓獨個兒人回來,身無分文,吳克柔進來,又添了一房新家當。房子舊了要修理,私房修理要自己出鈔票,現在請個木匠泥水匠不容易,看見你是老法人家,不敲一記竹杠豬頭三①,一日三頓吃魚吃肉,稍許怠慢,就弄你頭頸惡死做②,討工錢開出口來,吞得進大老虎。吳老太太萬把塊錢,哪裏經得起這樣作,老早精當光。銅鈿出鬆,老太太日腳就不如以前好過了。不過,一日三頓飯還是吃得飽不會餓著的。吳老太太原本也是有福之人,經過一場磨難,大難不死,現在要享享老來福,不光要吃飽肚皮,還相信用零用錢,相信白相,相信吃零食,每日聽一回書,泡一杯茶,買點蘇州蜜餞,甜甜嘴,不聽書的辰光,到園林裏坐坐,三幾個老人閑聊聊,一個月的零花開銷倒也不少。吳克柔不肯關賬了,老太太想想孫子也有孫子的難處,拖一個鄉下女人,拖兩個小人,日腳也不輕鬆。老太太寧可自己想辦法,要讓孫子過幾天太平日腳。

張師母很想租吳家的那間隔廂,她家兩間房,大兒子結婚占去一問,小兒子也到了結婚年紀,半問屋子是討不到女人的。張師母自己的鋪搭在吃飯間,本來阿惠是和姆媽軋鋪的,吃飯間等於個過堂,大家進進出出,人來人往,阿惠大了,不肯和姆媽一起困在吃飯間了,寧可睡到天井裏油毛氈搭起來的小披裏。哥哥嫂嫂不在乎,看見隻當不看見,做娘的心疼,倘若吳家肯便宜一點,張師母是願意租下來的。

“吳好婆,你要多少租金?”

“六十塊。”吳老太太看大家發呆,又說頂少不能少過五十塊。

①豬頭三:罵人語,指不明事理,不識好歹的人。

②頭頸惡死做:指做事情惡劣,太絕。

“一年還是一個月?”阿惠問得天真。

“問得出的!”張師母斥責女兒。

天井裏一時沒有人講話了。吳老太太獅子大開口,肯定是孫子出的主意,不過想想現在外麵的行情,房子這般緊張,恐怕照樣有人來租。可惜隔壁鄰居是沒有哪家租得起了。

喬楊說: “吳好婆,你為啥不叫你家吳克柔寫?”

“哎,克柔同女人相罵了,沒有心思寫,嗯,這個女人,嗯嗯……”

喬楊點點頭。吳老太太跟著喬楊進屋寫出租告示。

“養兒子吃樂果,養女兒吃蘋果。”張師母的大媳婦桂珍在旁邊莫名其妙地講了一句,很神氣地看張師母一眼,借機為自己養不出兒子吐一口氣。

張師母沒有心思同桂珍慪氣,自己長歎一聲,回過身對阿惠說: “你隻曉得野白相,那批外發生活要到期了,還不快點去做。”

阿惠瞟了喬喬一眼,低聲說: “裏邊熱煞了,讓我拿到外頭來做吧。”

張師母又是一聲長歎不做聲了。

阿惠進去夾了一團棒針毛線出來,揩揩手汗,開始做生活。阿惠高中畢業以後,一直沒有正式工作,隻好尋點這種生活回來做,有辰光繡花,有辰光打絨線,有辰光做小人鞋子,阿惠讀書時,全講她是笨肚腸,讀不出,做這種生活,倒是心靈手巧,配胃口。張師母年紀輕的時候,針線生活也是一塊牌子,現在有空教教女兒,辰光不長,阿惠的針線生活也做出名了。

一隻白腳花狸貓在屋頂上叫,一對綠森森的眼睛盯牢喬喬那一缸金魚,喬喬恨之人骨,一直想捉來摜煞,可是遭到大家的反對。一貓驚三莊,吳老太太養的這隻貓,大公無私熱心腸,吃一家飯,捉四家老鼠。老式房子裏的老鼠成災成精,比狐狸狡猾比狼凶,老鼠藥拌得再香再甜,不吃,老鼠夾子做得再靈再巧,不碰,一到晚上就和人打遊擊,幸虧吳老太太養的這隻貓。這隻貓精力充沛,趕走了各家的老鼠,就看上了喬喬的金魚,喬喬隻好把金魚缸用鐵絲網網起來。

“喬喬,”阿惠一邊打毛線一邊輕聲輕氣地問, “今朝又看見你買幾條金魚回來的,是哪幾條?”

喬喬大拇指一蹺: “不是買的,朋友送的,白相這種東西,我從來不出鈔票的,喏,這條獅子頭,你看頭上的肉瘤,喏,這條喏,水泡眼,你看你看,還有這裏,身上五顏六色的,叫五花,這幾條,你不要小看,買起來大價錢呢。”

“真的!大價錢?嚇煞人的。”阿惠說。其實光線暗,根本沒有看清爽什麼老虎屁股獅子頭。

“當然真的,現在外頭頂興這種白相物事,養鳥養魚,種花種草,稀奇得不得了,價錢也野豁豁的,前兩年聽說一盆君子蘭賣到幾千,一盆五針鬆上萬元,真正發神經病了。”

“這有什麼發神經病,一個願意買,一個願意賣。喬喬,養金魚不值大鈔票的,還是養鳥合算,要不然弄兩盆花賣賣,你阿爺不是弄過花的,叫他幫你弄麼。”桂珍咽一口饞唾,好像已經看見幾千幾萬的鈔票。

喬老先生在一邊氣哼哼,別人一提起養花,他幾十年前的陳年老氣,也會翻出來。喬老先生被人家叫做小喬的辰光,曾經迷過盆景,迷得被人叫做花癡,他製作的蘇南派樹樁盆景,還參加過盆景展覽。那時他還沒有工作,靠老娘生活,屋裏已窮酸到當衣裳買米的程度,老娘一心要兒子考大學,出人頭地,看到兒子迷了養花,氣傷了心,有一天,串通了幾個人,把盆景全部“偷”光,小喬生了一場大病,從此一蹶不振,再也不弄盆景了,有人提到盆景,他就會觸心境,發脾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