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我不高興,這種東西弄弄白相蠻好,蠻有興致,想弄起來賺鈔票,就鴨屎臭了,不上路了。”

“就是麼,”張衛民悶聲悶氣地講, “現在樣樣物事有價錢的,撒泡尿還要出兩分錢。”

阿惠突然叫起來: “哎呀,喬喬,你看,這條魚翻白肚皮了……”

喬喬笑:“不要緊的,它自己尋開心,翻跟頭甩虎跳。咦,阿惠,你也喜歡養金金魚的,你要不要,我幫你討幾條小的來養養。”

阿惠抿嘴笑,眼睛眯攏: “我不要,養金金魚沒有勁,做什麼都沒有勁,你假使有什麼生活介紹我去做做,我有勁的。” 喬喬朝阿惠看看,不響了。 衛民瞪妹妹一眼: “煩死了,一天到晚做生活做生活,好像你不做生活,屋裏沒有飯給你吃了,老娘養不起你,大阿哥養不起你,還有我二阿哥呢,不會叫你餓肚皮的。” 桂珍在一邊翻白眼。 阿惠心想,等二阿哥討了女人,不曉得會不會這樣講。平常二阿哥對她講話雖然吃相難看,惡聲惡氣,但阿惠心裏明白,二阿哥是頂關心她的。可是,大阿哥討女人以前也是頂喜歡她的呀。想到二阿哥討女人,阿惠心裏總歸不適意。二阿哥人長得又高又大,賣相不比別人差,就因為少半問屋,介紹了兩個女朋友都沒有成功,人家上門來看,看見半間陰森森的房間,掉轉屁股就走, “再會”也不講一聲。阿惠恨這種女人,看看二阿哥一日老顏一日,作孽兮兮,阿惠恨不得從哪裏變出一間房間,或者變出點鈔票,租吳家那間隔廂。

吳家屋裏傳出胡美英殺豬一樣的叫喚: “又要死出去了,我知道的,你又要死出去了,屋裏待不牢了……”

不聽見吳克柔的聲響。

“你個黑良心,你個黃眼烏珠畜生,叫你屋裏幫幫忙,你推三托四,又是沒有空,又是吃力,出去白相,出去和人家女人嬉皮笑臉你就有空了……”

胡美英從小蘇北鄉下長大,一口江北話,進了蘇州城,也要學幾句蘇州話,學來半二不三,夾生飯兮兮,難聽煞了。蘇州話中尖音多,碰到尖音,總歸咬不準,大舌頭吊嘴巴,自己還以為自己學得蠻像,信心十足,旁人聽了發笑。

在胡美英的罵聲中,吳克柔泰然處之,自管搬了椅子出來乘風涼。

胡美英立時追出來: “兩個小人還沒有洗浴,你給我西(死)回去。”

胡美英把死講成“西”,天井裏的人都笑,阿惠自然也抿了抿嘴。

胡美英本來看見阿惠就一肚皮脾氣。她是看見任何一個年輕姑娘都會來氣的,不管好看難看。好像這些小姑娘一個個都要來搶她的男人。阿惠姿色平平,倘是沒有兩個酒窩,就是一個難看的小姑娘了,有兩個酒窩一襯,稍微好看一點,但也說不上漂亮。阿惠自己不會打扮,也沒有條件打扮,相貌就更加平淡無光彩。可是,在胡美英的眼睛裏,阿惠要比其他姑娘更加可惡,更加危險,人家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吳克柔連兔子也不如,進進出出,專門盯了阿惠看,想起來阿惠肯定也甩過眼風給吳克柔,要不然吳克柔不會這樣起勁。胡美英一門心思越想越像真的,說不定兩個人早就串好檔了,逼她離婚,讓他們做一家人家。

胡美英氣得胸脯一起一伏,跺跺腳奔進裏廂,在裏廳罵人:“我是不走的,我是不走的,不給你們稱心的,我死也死在你們吳家了,小騷貨小婊子等不及,上門做二房呀,隻要公家準許,不捉你們去吃官司,上門來做小呀,用不著暗地裏勾勾搭搭的……”

外麵天井裏的人,開始都呆了一呆,好像沒有反應過來,聽到後來全明白了,阿惠麵孔上一陣紅一陣白,眼淚噙在眼眶裏。

裏麵胡美英還在嘰嘰哇哇: “不要以為別人全是瞎子,一個小姑娘,同人家一個大男人,做了兩個小人的爺了,還要丟眼風,甩令子①,眉來眼去,什麼腔調,怪不得屋裏的瘟畜生每天回來沒好麵孔,打人罵人全套花樣經,原來有隻騷狐狸在後頭戳……”

這真是冤枉孽障了。吳克柔看見人從來不笑的,冷冰冰,對阿惠也一視同仁。阿惠對吳克柔更是沒有半分心思的,兩個人橋歸橋路歸路,根本不搭界的事體。可是胡美英就是有本事把根本不搭界的事體牽到一起,講起來像真的一樣。

胡美英越罵越難聽,阿惠嚶嚶地哭,肩胛一呃一呃,天井裏的人看不過去,都火冒起來,可是看見吳克柔已經奔進去了,心想讓這對夫妻去打吧,外人犯不著軋進去。

張衛民看見妹子哭,心想一股氣,恨不得衝進收作那個鄉下女人,正好給張師母死去活來拖牢了。

張師母本來已經進屋了,聽見外頭吵,又回來,沒有弄清爽事體,急急忙忙問: “啥事體?啥事體?”

桂珍把胡美英的話照搬一遍,冷眼旁觀的樣子。

衛民氣吼吼地對阿惠說: “你給我滾進去,不:要死在外麵,給人家這樣作踐,這樣糟蹋,你還做什麼人。我告訴你,那個女人自然不是物事,不是人,姓吳的男人也不是好物事,你以後少同他講閑話,橋歸橋,路歸路,我們張家和他們吳家不搭界的。”

喬老先生在邊上哼哼哼哼說: “衛民這句話有道理,阿惠你要聽你二阿哥的話,要當心……”

喬老先生話音未落,裏廂吳家傳出一聲小人的哭聲,聽上去慘得不得了,是吳克柔的女兒娟娟和兒子兵兵在哭。

①甩令子:暗做動作,傳送信息。

大家搖頭歎氣,這家人家,弄不好了,真是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弄得兩個小人也作孽,沒有過一日太平日腳、好日腳,想來想去小人最可憐,罪孽是大人造的,落到小人身上。

娟娟和兵兵的哭聲越來越尖越來越響,喬老先生站起來又想進去幫吳家評理斷案子,看見吳老太太的小兒子、那個有神經毛病的吳圓,一手抱一個小人奔出來,兩個小人勾緊他的頭頸,哇哇地哭,眼淚鼻涕弄得吳圓一身。

兩個小人勾緊吳圓,吳圓也摟緊兩個小人,好像親生爺兒一樣。吳圓平時一向文氣,就是發起毛病來,也是文癡,現在氣得也有點激動了,對天井裏的人說:“你們大家評評理,你們大家評評理,他們夫妻兩個打相打,吳克柔打了女人不算數,還要打小人,你們來看看,娟娟麵孔上五個手指頭印,血血紅,兵兵手背上,幾個青塊塊,真叫人肉麻的,這種爺娘,吃屎的……”

吳圓說說自己眼淚也出來了,兩個小人倒不哭了,看見叔爹哭,伸出小手幫吳圓揩眼睛,弄得一天井裏的人鼻頭酸溜溜。

喬老先生自然要進去批評吳克柔,吳圓說: “喬阿爹,你不要講是我講的呀,你不要講出來呀,講出來吳克柔是要凶我的……”

“他敢!”喬老先生一世人生,隻怕自己的孫子,別的人一個不怕。平常日腳主持正義慣常了,看見不講道理的事體,喉嚨拉開來一訓,道理一條一條,清清爽爽,他是不怕吳克柔的。可是吳圓仍舊攔住喬老先生: “喬阿爹,你們不曉得,這對夫妻,女人凶,男人惡,他為啥要打小人,你們猜不著的,隻有我曉得,他拷小人,是想叫女人難過,逼女人離婚呀……”

吳老太太從喬楊那裏出來,聽見兒子把屋裏的羞事體捅出去,麵孔落不下來,走過去拉住吳圓的手說: “乖囡,回轉去吧,不要在外麵瞎講了,你是有毛病的人……”

吳圓乖乖地跟了老娘進去了,他一向頂聽娘的話,兩個小人叔爹爹叔爹爹地喊了追過去。

喬老先生還想跟進去,喬喬說: “你歇歇吧,這種人家的事體,要你瞎起勁。”

喬老先生嘟嘟噥噥: “啥叫瞎起勁,我是居民裏的幹部,居民裏的事體,我當然要管的。”

喬喬嘿嘿笑: “喔喲,阿爹,我還不曉得你是居民裏的幹部呢,哈哈,居民小組長,全國頂大的官……”

喬老先生想不落,曉得講不過孫子,不再跟孫子噦唆了,對其他人講: “這個吳克柔,太不像腔了,這樣惡劣,這樣不要麵孔……張師母,你講呢?”

張師母聽了桂珍學胡美英的話,不曉得觸動了什麼心境,心裏蠻複雜,慢吞吞地說:“那個女人也是蠻凶的……”

“全不是好物事,”喬老先生說,“吳克柔是惡蟲水,哎哎,吳家怎麼會出了這麼個子孫的,真是天意,吳家上代裏——”

大家都聽過喬老先生的古話,曉得吳家上代裏,有過不少吃素行善的人,狀元的大兒子,這宅房子的主人,就是個大善人。鹹豐七年,蘇州大旱,河水幹涸,蘇州城裏老百姓苦煞,吳家這位上代頭,當時已經七十高齡,出錢開井,親臨督察在蘇州城裏,名氣超過狀元公,現在蘇州城裏還有不少官井是他當年開的。

喬老先生曉得大家不想聽他的古話,就說: “老法裏的事體不要講了,離得長遠了,看看眼門前,吳家也不是這樣的人家。吳圓喏,一個有毛病的人,看得出良心好的,吳好婆現在是有點老糊塗了, ‘文革’來之前,也是個大善人,有叫花子上門,剩粥冷飯不施的,全是好飯好菜招待,吃飽了還要送幾張票子給人家開路,有一回,安徽來了一批逃荒的,一窩蜂哄到吳好婆門上,十幾個,吳好婆照樣,開出兩桌酒菜招待,真的真的,吳家這家人家,老法裏,真的是行善的,你們想想,這宅大門也叫積善廳麼,這樣的人家,吃素修行,修出這樣的後代子孫,不曉得是報應呢,還是變種……”

大家想想也真是想不明白,這爿世界,現在怎麼弄得顛倒五六了,張師母愈發覺得這爿世界遺憾,可惜。胡美英說阿惠看中吳家的房子,阿惠是沒有這回事體的,張師母倒有點動心,吳家的房子,確實叫人眼熱,可惜事體總歸不周全,倘是吳克柔沒有結過婚多好,這爿世界,真正是爿好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