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夜場,喬老先生一檔書剛剛聽出點味道來,外麵有人大喊大叫,叫他出去。喬老先生聽書頂恨別人打斷,火冒冒跑出來,看見是居委會的調解主任袁阿姨,說要去調解吳家的事體,叫喬老先生一淘①去。喬老先生是居民小組長,居民的頂頭上司,掌握第一手情況,調解矛盾,自然要出場,介紹情況,誰是誰非,他眼睛裏看得頂清爽,肚皮裏想得頂明白,關鍵辰光要指點迷津的。現在聽袁阿姨叫他一起去調解吳家的事體,老先生激動起來,這樁事體,比聽書要緊得多,今朝他要作為一個幹部而不是一般鄰居去講幾句公道話。居民委員會雖說全
①淘:夥伴兒,結伴兒。是積極分子組成的,不是積極分子也不肯去做居民裏的工作,不過像喬老先生這樣頂真這樣起勁兒的人,也是不多見的。
作孽,喬老先生一世人生從來沒有做過官,老來受大家信任,推個居民小組長,心裏快活,盡心負責,助人為樂,幫別人排憂解難,主持公道。碰上蠻纏胡攪的,他豁出老命也要把道理評清爽的。居民裏凡是經過喬老先生調解而解決了矛盾的人,說假使叫喬老伯做居委會主任,保證服帖,區長作興也能做,說不定做市長也來事,喬老先生聽見這種捂心的閑話,骨頭發酥,做事體愈發起勁兒。喬喬說他是天生的壽頭碼子,做個居民小組長已經這樣忙,倘是真的做個什麼官,定準要生出三頭六臂十二隻腳。
喬老先生原本不是蘇州人,是無錫鄉下小鎮上的,小家人家出生。娘二十三歲守寡,拖大他這麼個獨養兒子。喬氏娘子雖說是小地方人,心氣倒蠻高,為人精刮厲害,一心要兒子出人頭地。喬老先生十二歲,娘就把他領到蘇州城裏投親,不做鄉下人了。親眷嫌避這門窮親戚,對喬家母子冷言冷語冷粥冷飯,喬氏娘子一氣之下,帶了兒子住出去。靠隨身帶的幾件首飾和賣房子的一點鈔票,清清苦苦過日腳,供兒子讀到高中畢業,那辰光的高中畢業,不得了的事體,水平講起來,比現今大學生高,名氣講起來,比現今的研究生響。喬氏娘子還想吃辛吃苦供兒子上大學,可惜兒子再也讀不進書了,迷上了白相盆景,老娘恨兒子不出息,串通了幾個人把盆景“偷”光,想斷兒子的白相心思,不曉得兒子這份心思斷了,讀書心思也斷了。後來就到政府衙門裏尋了一份工作,抄抄寫寫,做個小書記員,賺幾個鈔票,娘兩個過日腳,到後來討女人也是老娘一手操辦的。新娘子進門不幾天,就嫌阿婆凶,要分開來做人家。老太婆說你們要分你們分,這一間房子我是不讓的,你們自己去買房子租房子,我是一錢不貼的。小夫妻隻好守老娘過日腳。老太婆凶雖凶,主持家政倒是一把好手,不多幾個銅錢,把個小家庭收作得像模像樣,小康之家,殷實富戶的派頭。後來又多出一個孫子喬岩,兩個孫女喬空喬韋,屋裏日腳仍舊蠻寬裕。臨解放辰光,不少在政府裏做官、軍隊裏做事的人,白認為對共產黨老百姓有罪孽,跟了老蔣逃到台灣去,臨走前賣房子,那辰光買賣房子,賣的人心急慌忙,半賣半送,買的人有心撈便宜貨,半買半討,喬氏娘子那一年已經毛七十歲了,頭腦卻十分清爽,馬上拿出最後一筆積蓄,廉價買下一宅國民黨軍官的小洋樓,裏裏外外十多間,發了一筆解放財。連一向不和睦的媳婦也佩服老太婆眼力凶,魄力大,對她有了幾分敬重。一家六口從一間小屋搬進了一幢洋樓,快活了幾年,愜意了幾年,想不到五六年公私合營辰光,小洋樓變成剝削來的物事,由公家接管,喬家住房由公家重新安排,住到褲襠巷三號這一進,還要付房租。老婆氣傷心,摜倒在床上,再也沒有爬起來。喬老先生屁股上有屎,不清爽,也不敢多開口,工作雖然還是做的,不過一直受別人白眼,一聽見人家講“曆史問題”心裏就發抖。做了一兩年就回家休息了。喬家這筆解放財發得真晦氣,氣殺一個,氣傷一個,還連累了小輩。喬岩大學畢業分配在政府機關工作,一句閑話不敢多講,一個屁不敢亂放,夾了尾巴做人,幾十年來始終不吃香,每次運動,總歸把他的好婆、阿爸抬出來,批判一回。喬岩老實人,單位裏受氣,回家不肯講的,可是喬老先生心裏明白,隻怪自己拖累了兒子,一直到近幾年,喬家才回過氣來。喬老先生被推選為居民小組長,也當做一件政治上翻身的大事體,老先生自然要盡力、要起勁兒了。
喬老先生領了袁阿姨,剛剛進吳家的門,胡美英就殺豬一樣亂叫,什麼青天包公大老爺,什麼救苦救難活菩薩,唾沐噴得袁阿姨一麵孔。
吳克柔任憑胡美英瞎纏,鐵板了麵孔不開口,等胡美英吵得喉嚨發沙,喊不動了,才陰森森地講一句: “你們看,這種女人,怎麼一淘過日腳?”
“夫妻淘裏,”袁阿姨笑眯眯地勸說, “夫妻淘裏麼——”
“屁個夫妻淘裏!”胡美英橫戳槍, “屁個夫妻淘裏,我同他老早不做夫妻淘裏的事體了!不相信你叫他自己講!”
袁阿姨年紀隻四十剛剛出頭,做居委會調解主任辰光不長,麵皮還蠻薄蠻嫩,聽見這種話,有點難為情,不曉得再講什麼。喬老先生咂咂嘴: “哎呀呀哎呀呀,講閑話文明一點麼,現在來幫你調解呀,聽好!不要插嘴!”
袁阿姨麵孔上雖然好看了一點,卻不敢再講什麼夫妻淘裏,怕胡美英還有什麼更加難聽的閑話講出來,弄得大家難堪,下不落場。心裏對胡美英已經有了幾分反感和厭惡,開口講話就不大客氣了: “我們是來幫你解決矛盾的,有話好好講,夫妻矛盾要調解,不調解事體越弄越大,要打離婚法院根據具體情況也會判的。”
喬老先生看看袁阿姨,心想你調解主任這兩句話講得不對了,要給人家板錯頭的。
果然胡美英跳起來: “好啊好啊,你是來調解矛盾,還是來拆夫妻勸離婚的?你不曉得他個黃眼烏珠畜生一門心思要同我打離婚呀,你這樣包庇他,你有女兒想嫁給他呀?” 袁阿姨氣得麵孔血紅血紅。 “胡美英!”喬老先生批評人了, “你不要逞凶,不要瞎纏,袁阿姨的意思,你聽不懂?真是好心當做驢肝肺,還說驢肝沒滋味,你這個人啊!袁阿姨是叫你們好好過日腳,不要把事體越弄越大,事體弄大了,對大人對小人全沒有好處……”
胡美英仍舊一副潑辣腔調: “我要好好過日腳的,他不肯好好過日腳,他要攪!”
吳克柔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你們看看,袁阿姨,你看看,這種日腳怎麼過得下去……”
袁阿姨的屁股自然坐到吳克柔這邊,喬老先生也看出來了,他曉得吳克柔會裝腔,怕袁阿姨上當,馬上點明: “小吳,你女人這句話是不錯的,她是想好好過日腳的,你要攪,攪得屋裏大人小人不太平……”
吳克柔恨煞了這個不識頭的老物事,真想衝他幾句,叫你家孫子也去討個鄉下女人試試看,不過吳克柔幾何聰明靈活,他曉得袁阿姨是要緊人物,到法院打離婚,人家先要聽聽居委會幹部的說法,在袁阿姨麵前,他一定要裝得作孽兮兮,對喬老先生,不必去理睬他。吳克柔對袁阿姨講: “袁阿姨,不是我黑良心,同這種不講道理的女人實在沒有辦法過日腳的,你們不曉得她,大隊書記的千金,一向逞凶霸道的,當時我是根本不願意同她結婚的,沒有辦法呀,她比我大五歲,人家全講不相配的,她叫老頭子來嚇我逼我的,我那辰光年紀小,膽子也小,不敢違抗大隊書記的,你們可以到鄉下去調查,到知青當中去了解,我不瞎講的,現在瞎講也要觸犯法律的……”
吳克柔講得有情有理,袁阿姨聽得人情人理,不知不覺點頭稱是。
胡美英看男人這樣裝腔作勢,袁阿姨又是這樣聽得進他的話,急得叫起來:“好啊好啊,你們城裏人,串好檔來吃吃我們鄉下人,我告訴你們,我鄉下人也不是好吃的,不會讓你們稱心的,要死一淘死……算什麼調解二F部呀,包庇包庇包庇……”
袁阿姨覺得自己已經了解清楚了,沒有必要再坐下去聽胡美英罵人,浪費辰光,立起來告辭,吳克柔連忙送他們出門,走到門外頭,袁阿姨輕聲對吳克柔說:“這種情況,法院會考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