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 3)

吳克柔心花怒放,麵孔上卻還是愁眉苦臉的。喬老先生急煞了,等吳克柔回進屋,馬上對袁阿姨講: “不要相信這個小青年,這個人不是好物事,大家曉得他惡在肚皮裏的……”

袁阿姨看看喬老先生,說: “喬老伯,辰光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你年紀大了,小青年的事體,弄不清爽的……”

喬老先生自然不服,年紀雖然大,沒有什麼事體弄不清爽,他還想追上去評個理,袁阿姨對他揮揮手“再會”。

喬老先生氣哼哼回屋裏,看見張師母掩在牆角落裏聽吳家的壁腳,等他走過去,張師母已經笑眯眯地端了一隻腳桶過來倒洗腳水了。

喬老先生板了麵孔走過去,聽見張師母在背後嘰咕: “這個老不識頭,別人家的事體要他瞎起勁兒,有本事管管好自己屋裏的事體吧……”

喬老先生曉得張師母在講喬喬的事體。喬喬前兩天偷騎朋友的摩托車,撞翻一家個體戶的水果攤,把水果攤一個大姑娘撞得腦袋掛彩,看掉十塊錢醫藥費,賠了二十塊水果損失費,還到交警大隊挨了一頓訓,罰了三十塊違章款。

喬老先生想回嘴也回不出來,孫子的事體,他是沒有辦法的,孫子要拆天隻好讓他拆天,要鑽地也隻好讓他鑽地。

張師母看喬老先生吃了癟,心裏得意了,咧開嘴笑。等喬老先生走到自己家門口,張師母突然想起一件重要事體,喊住了他: “喬阿爹,你等等,我有話問你呢。”

喬老先生走過來,看張師母神裏神經、鬼鬼祟祟的樣子,皺皺眉頭,問:“啥事體?”

“喬阿爹,”張師母壓低聲音,湊到喬老先生耳朵上,愈加顯得緊張, “昨天夜裏,你有沒有聽到九頭鳥叫?”

喬老先生呆了一呆: “九頭鳥?什麼叫九頭鳥?九頭鳥是啥物事?”

“你這個人!”張師母說, “點不穿的呆頭,九頭鳥是騙別人的,就是那個物事叫呀……”

喬老先生頓時醒悟了,也壓低了聲音,兩個耳朵不好的老人,輕聲講話,連講帶做手勢:“啊,啊,我曉得,是那個物事叫,我聽見的,不光昨天夜裏聽見,已經聽見好幾天了,嘰裏嘰裏叫,一陣叫過,一陣又來,哎,是像九隻鳥一道叫的聲音……”

張師母證實了自己的聽覺,更加緊張: “啊,啊,喬阿爹,你有沒有聽見別人講,那物事叫,不好的,不好的,要出事體的……”

喬老先生不像張師母這樣緊張: “那也不見得,我這一世,聽到那物事叫好多次了,也不見得每次都要出事體,你不要瞎纏,現在太平盛世,出啥事體?”

“你肯定不曉得,你肯定忘記了,那物事叫,肯定是要出事體的,我現在心裏怦怦跳,汗也出來了,我這世人生,活到這辰光,總共聽見三次叫,第一次是我年紀輕的辰光,還沒有衛國呢,也是夜裏聽見的,第二天,屋裏就天火燒了,燒敗了一家好人家,作孽喲。第二次,是二十年前頭,那天夜裏,前半夜,我在天井裏乘風涼,就聽見叫,到後半夜就武鬥的,就是打得頂厲害的那一夜,動槍動炮的,相門外頭河裏,水全是紅的,後麵薛家阿大阿二兩個兒子,全是那夜打死的,昨天夜裏是第三次聽見叫,不曉得要出啥事體呢……”

喬老先生勸她: “你不要緊張,現在的日腳不比那辰光了,不會說變就變的。”

張師母說: “會不會地震呢?”

“你想得出的,你憑什麼講要地震呢?”

張師母想了一歇,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體,有一日早上,我困不著,三點鍾就爬起來了,到天井裏生煤爐,不留心往後麵一看,看見啥,你猜,看見紗帽廳屋頂上蹲了一條龍……”

“你瞎三話四!”喬老先生麵孔馬上變了顏色,“你瞎三話四!”

張師母指天發誓: “我瞎說我舌頭上生疔瘡爛煞,我為啥要瞎說呢,那條龍,就是紗帽廳後天井北牆上的那條龍,一模一樣的……”

喬老先生動腦筋了,自言自語: “牆龍爬上屋頂,牆龍爬上屋頂,紗帽廳真的要出事體了……”一邊對張師母說: “你等等,你等等,我馬上來。”

張師母心神不定地等了一歇,喬老先生奔出來了: “哎呀呀,《吳門表隱》上有記載的,鹹豐十一年大旱,牆龍上屋,暴雨數日不止,大廳搖撼,士人跪禱之,三日,方複歸牆,雨止,大廳穩……”

“你嘰嘰咕咕講啥?”張師母聽不懂,可是看喬老先生一本正經的麵孔,心裏急, “什麼名堂?”

“你們女人家不懂的,不要出去瞎說,紗帽廳不牢靠了……”

“要塌?”

“我不可以瞎說的,反正不穩的。”

“那麼我們這裏呢,鴛鴦廳呢?”張師母頂實際,紗帽廳不牢靠,不關她的事。

“不搭界的事體,你不要瞎纏,鴛鴦廳是一般的房子,紗帽廳不同的,紗帽廳不是凡人造起來的,也不是凡人做得了它的主的,你懂不懂?”

張師母似懂非懂,點點頭,心思落下來。聽見九頭鳥叫,觸黴頭的,幸虧不是自己屋裏有事體。

喬老先生心事重重,站在天井裏,對了後麵紗帽廳黑糊糊的屋頂,呆呆地看。

紗帽廳廳後有一方天井,在兩邊隔廂當中。天井很小,隻有七八張八仙桌大小,卻是紗帽廳這座建築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前園、大廳,各種各式的花樣,都是古代能工巧匠的傑作,中國古代勞動人民有能力創造這樣的奇跡,古書記載上也可以查到。可是廳後這方小天井的北牆上,有一幅圓形磚雕,卻是不可思議的,磚雕看似很普通,一條蛟龍,瞠目探首,正在翻騰的雲水之中。照理像這樣一幅一般建築雕刻匠人都能製作出來的磚雕,是不足為奇的。可是曆代史書上記載了一樁怪事,說是每到月半逢陰雨,這幅磚雕上的雲水便會映出月光,每到這一夜,廳後天井會無月自亮,大廳則無燭自明,隱約還可見北麵白浪滾滾,白雲飄逸。時人奇之,均以為乃畫仙所作,可是,製作這幅磚雕的香山幫匠人,有名有姓,實為凡人。後來就發生了鹹豐十一年大旱,這幅磚雕,愈發神奇。另有記載說,廳後有石板覆二井,以壓水怪,遇旱啟板,牆龍上房,即雨。石板覆蓋於井,牆龍複歸,雨止。早在多年前,喬老先生就去尋過那兩塊石板,早已失傳,井枯水涸,投滿了亂石垃圾。

張師母看見牆龍上房,喬老先生是相信的,張師母不會看什麼古書,說謊也不會這麼巧,可是,張師母說屋頂上那條龍,和牆上的一模一樣,看得清清爽爽,喬老先生就有點懷疑了。早上三點鍾,天色很暗,怎麼看得清爽,再說牆上那條龍,也已經麵目皆非,肢體不全了。

喬老先生曾經讀過不少有關蘇州風土人情和曆史的書,不少書上都寫到紗帽廳的這一關節。本來遇旱禱告或啟板求雨,是樁好事體,可是,有時並無旱情,也會發大水,那必是有人動了吳宅的土木,特別是動了紗帽廳,故都認為吳宅內部有不可知曉的隱秘。

“文革”興起來的時候,紅衛兵衝進吳宅,拿紗帽廳開刀,幸虧居民委員會的老頭老太太拚命相護,才不致損失很大。可是,已經動了土木,不少老人心驚肉跳,等著出大禍事。果然,過了不多久,鬧得頂起勁兒的薛家阿大阿二就死了,說是武鬥打死的,漂在河裏,收屍的時候,看身上卻沒有槍眼。 從這件事情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去糟蹋那條牆龍了。大家的日腳過過也太平起來了,沒有出過什麼嚇人的大事體。

可是,九頭鳥又叫了,牆龍又上房頂了。喬老先生心裏寒絲絲的,站在天井裏,抬頭看看滿天星鬥,聽見裏廂吳家又傳出胡美英聲嘶力竭的叫罵聲和小人的哭聲,喬老先生搖搖頭:“不太平喲,不太平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