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抓緊被染紅的破碎衣物,急切地朝前方邁出腳步。

深林間,有風悠悠吹過。

實際上,越靠近浮世的中心地帶,你越能夠感受到為什麼這裏會被稱為“魔法師的墳墓”。在那些或茂盛或荒蕪的草叢岩石間,經常能看到年代久遠的森然白骨橫陳,除了象征巫師身份的長袍和法杖外,偶爾還有一些劍鋒已經生鏽的騎士屍骸散落,僅從那依然維持著向外出劍的姿勢便能夠看出,在死去之前,他們究竟經過了怎樣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絕望。

因此,能夠在這片吃人不吐骨頭的森林走到這裏,並且隻是受了點不影響行動的小傷,比起那些闖入浮世的先人們來說他似乎已足夠幸運。

“梅林!”

尾音上揚,不自覺帶了些放鬆和愉快。當不遠處樹下那個熟悉的人影出現在視野中時,威斯特懸在半空的心確確實實放下了一半。

“你沒事吧?”

側了側受了傷的那邊胳膊,企圖將它隱藏在法師看不見的地方。少年腳步輕鬆的走上前,伸手拍上梅林的肩膀,剛想說些什麼,卻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劃過一絲莫名其妙的不安。

“梅林?”

曆經無數次生死的本能在叫囂著危險,左突右撞想要操控著身體遠離。威斯特眉頭緊緊糾結在一起,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而仿佛這才聽到威斯特的呼喚似得,黑發法師終於緩緩轉過身,神色一如既往平和,看上去並沒有什麼不妥。

“見到你實在太好了,小威。”

微微揚起嘴角,笑容裏依然是梅林式的溫柔。法師朝少年張開雙臂,似乎想來一個重逢擁抱,卻讓威斯特瞳孔一鎖,不自覺後退了半步。

“怎麼?”

不解放下手臂,梅林看著站在原地神色複雜的同居人,眼神裏滿是沒有一點破綻的疑惑。

“不,沒什麼……抱歉,可能是我太敏[gǎn]了。”

右手按上心口,威斯特喃喃自語道。不知是不是穿越過危機四伏的森林而導致有些神經過敏,剛剛梅林走過來的刹那,他竟然條件反射想要出手攻擊。雖然很快就壓下了那股莫名的衝動,但僅這一瞬間失控的危機感,就已足夠向來謹慎的少年心生警覺。

……可是,他是絕對不會認錯梅林的啊。

百思不得其解,畢竟無論從臉還是腦電波來看,麵前這位確實就是法師本人無疑。威斯特疑惑歪了歪腦袋,猶豫了下,還是抬起一根手指在太陽穴前晃了晃:

“那個,你介不介意我……”

“當然不。”

笑著搖搖頭。梅林上前半步,就那樣大大方方站在少年麵前,隨便他怎麼讀自己的心。因為法師毫不猶豫的坦誠而微微鬆了口氣,威斯特按上額角,盡量控製著自己,去從梅林腦海裏回溯關於這缺失的幾個小時。

像是隔著水幕觀看一場電影。水滴,青苔,岩洞……還有瞳孔中一閃而逝的璀璨金色。最後的畫麵定格在女巫勝券在握的微笑上,她身邊,表情空洞的黑發法師仿佛提線木偶般緩緩站起,眼神失焦,散漫在虛空中的每個角落,禁錮在身體最深處的靈魂卻依然竭盡全力反抗掙紮著,焦急得想要送出最後的訊息——

‘千萬別相信任何人,小威。’

“千萬別相信任何人,小威。”

意識中與現實中的話語在耳邊合二為一,明明都是出自梅林口中,卻給人截然相反的感覺。威斯特倏爾回神,神色大變,卻已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人狠狠擊打中了胃部,狼狽摔倒在地。

“我告訴你了,任何人,包括我。”

法師略帶笑意的嘲弄從頭頂悠悠飄來,帶著他一路下墜。因為疼痛而蜷縮成一圈,威斯特似乎感覺到又有誰從草地上徐徐而過,腳步輕快,如同死神的歌謠,安靜在耳邊回響。帶著浮世森林特有的紫藤花的味道,宛如夢囈,卻也隱藏著毒蛇般的獠牙,蠱惑人心。

“果然,隻有你才能捕獲這樣凶猛的野獸而不被咬傷,艾莫瑞斯。”

他聽到女巫這麼開口,聲音越來越縹緲,直至最後,終於落入徹底的黑暗。

刹那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

在黑暗中,時間的流逝是很容易被忘卻的。它就像在迷宮裏兜兜轉轉的困獸,焦急嘶吼,卻始終找不到出路。連帶遠處圍觀它的人們都開始索然無味,扭頭去尋找新的滯留點。隻剩下它困惑留在原地,被從記憶和感官中一點點分離。

‘你最大的弱點,威斯特,不是很難將誰放進心裏,而是當你願意信任一個人時,就對他抱有毫無保留的信任。’

威斯特清楚記得,那年巴黎飄著漫天繽紛的大雪。他落入某個精心設計好的圈套,在被血染紅的塞納河邊和易萊哲見麵,那個瘋子第一句話即是如此。

——他了解我什麼呢?

彼時,威斯特確實是對此不屑一顧的。畢竟這句話聽起來並沒有什麼邏輯,再加上出自死敵之口,自然不會多麼放在心上。但是時至今日,想起當年易萊哲略顯突兀的開場白,背後所隱藏的深意確實足以讓他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