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溯在酒店套房的客廳裏很認真地閱覽著各種數據資料。
雖然他是個天才,但即便是天才,不懂的東西還得有一個學的過程。
如果七年前他順利地上學畢業,而後順利地接管鄧氏,那麼現在的他勢必是圈裏一個名聲赫赫的新貴,繁華的商圈必有他一席之地。
可惜的是,正處於黃金年齡的五年,他卻長眠於黑暗,無端虛度了年華,白白辜負了青春,而這一切全是那個賜予他生命的母親給予的。
是的,他的完美人生幾乎可以說是母親一手塑造出來的,可也正是她親手毀掉了他的錦繡前程,差點害他就此永辭人世。
當他醒來知道薇薇被母親陷害入獄,知道她仍然堅持要分開他們倆之後,他就開始蓄勢反擊。
現在,他得到了爺爺的支持,終於掌控了鄧家。
可這個時候還不能說是他贏了,相反,現在壓在他肩頭的擔子重著呢,隻有等他將鄧家的家業發揚光大了,那才是有本事的表現,他才是真正的贏家。
他知道的,自己之所以能逼母親退出董事局,一是因為得了爺爺的支持,因為這畢竟是鄧家的家業,爺爺斷斷不肯一直由母親掌權;二是因為有兩個姑姑的扶持,但是同時他也清楚,她們的扶持隻是暫時的,是表麵上的,她們更想看到鄧氏在他手上出洋相,到那時,她們兩家才有掌權的機會。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而家大業大了,為了利益,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接下來,他要做的事是盡快熟悉整個集團運營的套路,收服人才為己所用,讓集團有條不紊地生存下去,先穩定,後求長遠發展。飯得一口一口地吃,路得一步一步地走,才不至於吃壞肚子,才能把路走得越發的平穩。
“哥,平姐來了。”
門開,一身休閑服、氣度不凡的鄧冶走了進來,身後跟著穿著常服的錦平,今天的她多了幾分親切,不再那麼嚴肅。
鄧溯抬起了頭,看到她時的神情帶著幾分緊張。自七年前在圖書館一別之後,他們就再沒見過。他在國外的那段日子,母親若去見他,身邊從不帶她。這不代表她不重要,事實上,現在的她仍是母親的左膀右臂,可不知為什麼,母親再沒有帶著她出現在他麵前過。
“鄧少,好久不見,你現在清瘦好多。”
錦平輕輕歎息著走到他麵前,細細端詳著他。這張臉一如七年前那般稚嫩,時光恍若從沒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是好久不見,今生還能再見,也算是老天眷顧……”
如果他命薄一點,沒能等到鄧冶學有所成,那他就真的隻能像植物一樣,靜靜地等死了。
“阿冶,幫平姐沏杯茶……”他溫聲吩咐了一句。
“好!”鄧冶答應著。
“不不不,不用……”錦平忙婉拒。
這是鄧家的兩個繼承人,而她隻是一個保鏢,現在則什麼都不是了,哪有什麼資格受他們這麼敬重。
可鄧冶還是給她沏了茶,還示意她坐下。兄弟倆關係那個好,倒是讓錦平看著驚訝—這世上的事,往往是人算不如天算。
“平姐,今天我找你來,是有一個不情之請,還請你成全……”
鄧溯看得出來,錦平很緊張,就和她先聊了聊當初她剛來鄧家時的光景,把氣氛聊緩和了,這才轉到了正題上。以前他和平姐的關係不錯,並不若現在這般拘謹的。
“什麼事?你問吧,我知道的一定知無不言……”錦平順著他的話道。
鄧溯要的就是這句話:“平姐,接下來,我想做一件事,就是七年前我媽誣陷薇薇故意傷人這件事,我想請你做一個證,到時還薇薇一個清白……”
“哦,這個事啊……”
錦平點了點頭,心頭幽幽一歎,該來的到底是來了,這孩子對秦小姐依舊一往情深啊,可是……
她的秀眉微微擰了一下。
鄧溯將這個情緒變化視為她不願意,心下也不意外,畢竟當初她是站在他母親那邊的,現在讓她翻供的確是一件令她為難的事。可是,他還是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想芳薇白白受了這份委屈:“平姐,當時你也在場,應該有看到的,那會兒不是薇薇要對我媽做什麼,是我媽想傷害薇薇……平姐,薇薇是怎麼一個姑娘,你應該是很清楚的,她善良,熱情,從不耍心機,對我媽隻有敬重。
“可媽呢,她是怎麼對薇薇的,你也看到了。那一次,若不是你和我媽聯手,用我的手機給薇薇發了一條短信將她騙了去,就不可能發生那麼大的衝突的,她就不會坐牢,我也不會昏迷……
“事到如今,我和薇薇的人生之所以會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媽負主要責任,而你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平姐,我媽欠薇薇一個公道,你也一樣……平心而論,你做了偽證,心頭當真安寧嗎?”
這倒是真的刺痛了錦平,她這輩子就做過這麼一件缺心眼的事,可當初她也是沒辦法。
錦平幽幽一歎,低下了頭去。
鄧溯也不急著要回答,而是繼續往下說道:“平姐,現在我更想知道一件事,這件事應該也隻有你知道,那就是我媽為什麼會突然對薇薇那般反感,完全不顧我的意願要將我們拆散。我深信,薇薇和我媽沒有任何利益上的衝突。按理說,她喜歡薇薇那麼多年,不應該莫名地憎恨上薇薇才對,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
還秦芳薇一個公道,弄清楚事情的始末,這兩樁事是他醒來之後最想弄明白的,也是他們鄧家欠秦芳薇的。
錦平沉默良久才重新抬起了頭,瞅著依舊一身學生氣的鄧溯,心疼他的人生境遇,也心疼秦芳薇,那樣一對可愛的少男少女,多登對、多好看,結果……
思量良久之後,她才開了口:“鄧少,你想要還秦芳薇清白,這個心願很好,但是,就算我幫你出麵證明當時是夫人誣陷的又如何?如果夫人抵死不肯承認,不向秦芳薇道歉,你們母子難道真的要反目成仇,就此對簿公堂嗎?鄧少,你想過後果嗎?你按著自己的胸口自問一下,你是不是想為了給秦芳薇一個公道,就要生生逼死你母親?不是吧!如果真要是逼死了她,那你前半輩子因為失了佳偶而遺憾,後半輩子就得為逼死了母親而悔恨終生了。所以,依我看來,如果想要解決這件事,你得緩著點來。你得先解開夫人的心結,至於這個心結是什麼……”
錦平臉上閃過了幾絲糾結之色,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和盤托出。
鄧溯馬上插了幾句話進去:“還請平姐告知,這個結我一定要解開,我媽欠薇薇的公道,我要讓她親自還上……”
“恐怕難啊……”錦平又深深一歎,“最初夫人是很喜歡秦小姐的,到了國外給你帶禮物,她總會惦著給秦小姐也捎上一份,有時給秦小姐買的東西比給你的更精致。
“可這一切就在你們讀高一的暑假被改變了。那天,夫人收到了一封快件,拆件的時候,她把我遣了出來,說有事會叫我的。離開書房,我在附近候著。沒過一會兒,裏麵就大鬧天宮了。我跑進去,隻看到夫人將電腦都給砸了,還把你、秦小姐和她的合照撕了一個粉碎,眼睛裏更是露出了從未有過的恨意。我問這是怎麼了,夫人吼著讓我出去,臉孔都擰成了一團,還用東西砸我。我退出來沒過久,夫人就抓著一個包包跑了出去,還吩咐我把有關秦小姐的東西全部燒掉,一件也不許剩……
“我沒敢燒,生怕那是夫人一時的衝動,更怕鄧少你回來後因為我們燒掉了秦小姐的東西而和夫人大吵大鬧……那天,我沒跟著夫人出去,就上去找那封快件,卻發現裏麵是空的,也不知對方寄了什麼過來,讓夫人對秦小姐生出了仇視的心理。
“從那天起,夫人就開始疏遠秦小姐,她自己房裏但凡和秦小姐有關的東西通通被付之一炬。再後來,她就拒接秦小姐的電話,也不準我們任何人在她麵前提到秦小姐……我問過她原因,她說:‘兒子是我的,我絕不允許姓秦的搶走。’
“我本以為夫人是因為接受不了你長大了,終要離開她,會更看重另一個女人,而將她放到另一個不那麼重要的位置,所以心生嫉妒,這才會有這樣一種反常的表現……可到後來,我才知道事情不是這樣的……”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了幾絲難言的疼痛以及不忍,不禁把臉轉了過去。
“怎麼不往下說了?”鄧溯追問,發現錦平那眼神竟那麼奇怪,“事情到底是怎樣的?”
錦平垂頭良久,才將隨身攜帶的包包取了過來,遲疑了一下,終是從包內取出了一份資料遞了過去,嘴裏輕輕道:“鄧少,你自己看吧……”
遠遠地,鄧溯看到首頁上的標題,眼皮跟著狠狠一跳:尚市司法鑒定中心司法鑒定檢驗報告書……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鄧溯心頭冒了出來。
“這是什麼?”
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是那份讓夫人瘋狂的資料……半年前我在垃圾筒裏撿到的……”
終於可以弄明白最關鍵的矛盾所在了,可鄧溯不敢接,總覺得這會是一個驚雷,一定會將他炸得皮開肉綻,體無完膚。
他唯有盯著它。
“哥,我幫你看。”
鄧冶看出了兄長的猶豫,走過去接了過來,替他先看了起來,而他則眼巴巴地望著。
隻不過短短數秒時間,鄧冶臉色大變,雙眼圓瞪,嘴裏更是難以置信地叫了出來:“怎麼會這樣?”
“啪……”
鄧溯按捺不住,終將那份資料奪了過來,標題之下,第一行是委托單位,第二行是被鑒定人,上麵填著這麼幾個名字—
父親:鄧鎧(F)
母親:燕秋(M)
女兒:秦芳薇(C1)……
看到這行字,他的心髒就狂跳了起來,等看到最後那頁,他整個人頓時呆若木雞……
最後的結論是:被檢父母是孩子的生物學父母,從遺傳學角度已經得到科學合理的確認。
這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那一刻,鄧溯覺得他的整個世界徹底塌陷了,一瞬間分崩離析,碎得半點渣渣都沒留下……
任何原因他都可以接受,獨獨這一個真的會把人逼瘋—他深愛這麼多年的女孩,竟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
鄧溯腳下一個趔趄就癱坐了下去,卻依然抓著那份資料,把眼睛瞪得比駝鈴還大,前前後後又將它看了一遍:是的,他沒看錯,上麵蓋著相關司法機關的圖章,而年份也符合,正是十年前的某一天,紙張很皺,像是被人擰成了一團,後來被人熨平了……
那一刻,他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思考了,怎麼想都想不通……
忽然,他的目光一下全落到了同樣驚呆的鄧冶身上。
“阿冶,你倒是和我說說看,這是不是真的?你還有一個姐姐?這是不是真的?”
他一把揪住了鄧冶的胸襟,問得那般急切,殷殷地希望弟弟可以一口否定這件事。
“是,我是還有一個姐姐,我媽過世的時候和我說起過,說那會兒她一不小心把姐姐弄丟了,一直尋無下落。她還留下一封遺書,讓我長大後去尋一尋,盡一切力量將姐姐找回來……”
鄧冶的話就像一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幾乎將他勒得窒息……
他苦苦想弄清楚的真相竟是這樣的?
鄧溯呆坐在那裏,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
鄧溯一早就知道秦芳薇不是秦老師的親生女兒,當年他和秦老師私下聊天時,老師無意間說漏了嘴,而後在他的再三追問之下,老師才坦言了,說:“薇薇是我在路上撿的。”
至於薇薇是誰家女兒,老師也不知。為了給薇薇一個正常的家庭,老師曾在暗中查過薇薇的身世,但是無果而終。
這些都是老師和他說起過的,而在薇薇麵前,他一直守口如瓶,實不希望她因為身世問題而生出種種不必要的煩惱。
那時,他無比心疼她,心疼她一出生就離開了親生父母。
所幸她遇上了老師,這是她的人生大幸。
可他怎麼能想到,她的身世竟和他們鄧家有如此糾纏不清的關係?
“哥,你這是要去哪兒?”
鄧溯突然站起,步履倉促地往外走去,手上抓著那份資料,神情迷亂,鄧冶擔憂地叫了一聲。
“香港!”鄧溯頭也不回地應了一句。
他要回去,要親自向母親問清楚這件事。
伴著一聲啪的關門聲,鄧溯立馬消失在了麵前,鄧冶見狀,忙給保鏢打了電話,令他好生看護著。
待交代完,鄧冶坐到了沙發上,看到錦平有點不知所措地望著他,忽想到了一個問題:那麼一份重要的東西,張愛旖怎麼沒有燒掉,而是扔進了垃圾筒,還讓錦平給撿到了?這也太過於巧合了吧?
“平姐,這七年我哥在國外治療,怎麼都沒見過你去看望他?”他若有所思地問了一句。
“我也想去看望的,可夫人防著我。”錦平苦笑一聲,道出了原因。
“為什麼要防著你?”他的目光跟著一動。
錦平輕歎了一口氣,回答道:“大少初初出事時,進了上海一家醫院,秦小姐給我打電話求我,想知道大少在哪裏就醫。我沒忍住,和她說了。為此,秦小姐特意跑去了醫院,但正好被夫人看到了,夫人當即就把大少轉去了國外,再不許我過問大少的事……”
原來這當中竟有這樣一個緣故。
“既然你心裏不認同張愛旖的做法,那當初你為什麼要助紂為虐,在法庭上做證說我哥和張愛旖全是秦小姐推下去的?”
他想,這底下怕是另有玄機的。
“我也不想這樣的……”錦平再次苦笑,“可是那時我媽病得厲害,手術費全是夫人在幫我支付,夫人讓我那麼做,我就隻能那麼做了……”
而做偽證的下場是她一直良心難安……
“哦,原來如此。”
可既然張愛旖一直防著錦平,精明如她又怎麼會在錦平麵前泄了這麼大一個秘密?
他思來想去,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那些資料是張愛旖故意泄露的。
對,她這是在為自己留後路,因為她一早就料到了,鄧溯醒了之後,她會麵臨這樣兩種結果:一種,她控製著局麵,鄧溯依舊被她捏在手心,這種情況下,她完全不怕錦平把這個天大的秘密泄露出去。
另一種,她被控製了,在這種情況下,鄧溯肯定會找錦平問話,而屆時,錦平就會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如此一來,鄧溯要麵臨的是一個天崩地裂的局麵,而她可以借這個機會傳遞這樣一個當初之所以瘋狂要拆散他們的合理原因。
隻要有這樣一個原因在,鄧溯就會一敗塗地。
是的,她這是存心陷她兒子於絕境啊,算是徹徹底底顛覆了鄧溯妄想重塑的世界。
唉……
鄧冶不由得沉沉一歎:那個女人的心思夠縝密。
他正思量著,房門突然又開了。
“對了,平姐,你知道那資料是誰寄出來的嗎?”這時去而折回的鄧溯發出尖銳的一問,那一刻,他目光肅然。
就在剛剛,他認真想了想:從錦平的陳述看來,其實最初張愛旖根本不知道秦芳薇的身世,是有人刻意告密才鬧到了她耳朵裏的,所以,寄資料的人是個關鍵性人物。
在他看來,那個人會知道連老師都不知道的事,隻能說明一件事:秦芳薇小時候和她母親失散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否則,那個人如何知道事件的始末?
“是從上海寄來的,寄信人叫海瑞,大海的海,祥瑞的瑞,但沒具體地址。我暗中讓人查過,這是一個化名。”錦平回答。關於這件事,她懷疑過,也想弄清楚個中始末,可惜她的能力不夠,沒能查一個水落石出。
“哥,我去查查當初是誰去做了這個DNA鑒定。”鄧冶聽罷,站起來自告奮勇,思索著說道,“寄信人肯定不是委托人,但這一切總歸是有跡可尋的。如果這隻是為了私下了解所做的親子鑒定,它沒有法律效力,鑒定需要用到的鑒定物就可以作假;如果它是司法機關委托的,那就會有一個較為正規的流程,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先前他媽媽曾四處尋女,的確做過幾次親子鑒定,但具體做過哪幾次,他不得而知。
“如此最好,那你去尚市司法鑒定中心查一查那裏的原始資料,我就去香港,你這邊一有消息就給我打電話……我們分頭行動……”
鄧溯急不可耐地想了解事情的真相,這件事實在是太戳心了……
“好……我這就去退房……”鄧冶馬上答應了下來。
如果那份資料屬實,於他倒是大喜,他終於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姐姐,可於鄧溯而言,那便是大痛了……
這一刻,他倒希望那份資料是偽造的……
傅禹航和秦芳薇沒在教學園小區過夜,那裏太久沒住了,一時沒法住人,傍晚時分,他們回了平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