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雅典的慣例,死刑判決後是要立刻行刑的,而蘇格拉底卻被關在監獄裏,等待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這是因為蘇格拉底受審前日,恰逢雅典人一年一度的節日,所有的死刑必須暫停執行。這個日子雅典人要去島上舉行儀式,朝拜大英雄忒修斯,感謝和紀念他曾經消滅了克裏特島上一個人身牛頭的怪物,這讓當地人不用再每年進貢年輕男女給怪物食用了。剛好就在這一年,國家的軍艦帶著朝聖團離開雅典,再等到他們歸來,中間有很長時間,這段時間就是蘇格拉底最後的時光。

蘇格拉底(以下簡稱蘇):“克裏托,你怎麼這麼早就來這裏了?”

克裏托(以下簡稱克):“確實還很早。”

蘇:“現在是什麼時候?”

克:“天還黑著呢。”

蘇:“牢頭可能都沒注意到你來了吧?”

克:“蘇格拉底,我經常來這裏,也打點過這裏的牢頭,現在已經和他們相當熟悉了。”

蘇:“你來多久了?很久了嗎?”

克:“確實來了有一會兒了。”

蘇:“那你怎麼都不叫醒我,隻坐在床邊不說話?”

克:“因為我根本沒打算叫醒你。我經常會失眠,看到你睡得如此安穩,我很驚訝也很羨慕,所以不忍心叫你。往常我就很欽佩你那氣定神閑的處事作風,覺得是那麼的可貴。特別是看到在這次的不幸中,你依舊故我,那安逸平靜的態度比任何時候都更讓我折服。”

蘇:“我都年邁至此了,若還害怕和抗拒死亡,不是讓人笑話嗎?你說呢,親愛的克裏托?”

克:“蘇格拉底,我的朋友,話雖如此,可與你年歲相仿的人也會麵臨死亡和不幸,但如果他們真的也遭遇你今天的境況,一定會異常憤慨不

平的。”

蘇:“你說得也對。那你先告訴我,今天為什麼來得如此早?”

克:“因為我有壞消息想要告訴你,蘇格拉底。也許在你眼裏這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情,但是對我和你的其他朋友來說,實在是難以接受,我真的感到非常的難過。”

蘇:“喲!你想說什麼壞消息?是那條能讓我的死刑得到延緩的船從提洛開回來了嗎?估計現在已經在碼頭了吧?”

克:“現在還沒有到,不過今天應該就能到了。是從那些在索尼昂跳下船後,來到這兒的人那得到的消息。按他們的說法,我估摸著今天船到了之後,明天你就會被行刑了。”

蘇:“好的,我知道了,克裏托,但願這是我們能料到的最好結局。如果這就是主神的旨意,那就姑且接受吧。可是,在我看來,那條船今天不會到的。”

克:“為什麼,蘇格拉底?”

蘇:“請聽我慢慢道來。如果我說,我會在船到了之後的一天麵臨死亡,那一定不會錯。”

克:“那當然,政府當局就是這麼說的。”

蘇:“所以我才認為船會在明天到,而不是今天,畢竟今天才剛剛開始。是這樣的,我方才睡覺的時候做了一個夢,真要感謝你沒有叫醒我,讓我把夢做完。”

克:“是嗎?你都夢見了些什麼?”

蘇:“我夢見了一個有著傾城容貌的女子,白袍搖曳地走近我,並溫柔地說:‘蘇格拉底,第三天,你將來到快樂的佛提亞。’”

克:“蘇格拉底,這個夢能說明什麼?我覺得毫無意義。”

蘇:“克裏托,在我看來,這個夢的意義再清楚不過了。”

克:“確實是簡單明了。但是,蘇格拉底,請聽我說,你現在趕緊離開這裏,還是來得及的。如果你這次真的死了,將給我帶來雙重打擊,我不希望是那種結果。我不僅要失去一位摯友,從此知音難覓,還將承受輿論的猜疑。那些不了解你我的人,一定會認為我是個見朋友於危難而袖手旁觀的人,這是個多麼大的惡名啊。因為但凡我願意出錢、想辦法,一定可以救你出去的,但你卻最終死在了這裏,我是有口難辯了。試問有誰會相信,在我百般勸說下,執意要留下受刑的是你蘇格拉底自己。”

蘇:“我親愛的朋友,克裏托,我們為什麼一定要讓眾人的妄言左右自己的心呢?我相信那些明白事理的聰明人,一定會相信這就是事實的。”

克:“蘇格拉底,我們怎麼能完全不顧及輿論呢?你到今天一定也明白這個道理了。悠悠眾口的影響力可不能小覷啊,如果一旦有把柄被他們抓住不放,那我未來可能永無寧日了。”

蘇:“平頭百姓們如若真的有這麼大的能力搬弄是非,也不見得是壞事,因為這麼一來,他們同時也就擁有了無窮無盡的做好事的能力。很可惜,事實上他們兩樣都做不到,隻不過是任意而為,既不能使一個人變得更加聰慧,也不能使人變得更加愚昧。”

克:“你真的要那樣想,我也沒辦法。不過,還是請你理智一點,聽聽我們的勸告吧,我們這些朋友是真心為你著想的。你不會是在擔心逃走後,我們這些營救你的人將被告密者舉報,然後也惹上麻煩吧?如果是有那樣的顧慮,就真的沒有必要。因為隻要能夠救你出去,不要說是財產充公、巨額罰款了,就算更嚴重的懲罰我們也會心甘情願地承受。”

蘇:“克裏托,我確實想過你剛才所說的情況,不僅如此,我還考慮到了其他的一些事情。”

克:“我就知道是這樣,太好了,請別再為那些而煩憂了。我認識一些人願意把你救出這裏,並幫助你出國,這一切隻需要稍稍花費一些錢就可以了。那些告密者就更好打發了,他們也隻是想訛詐一些錢,並不會太多。我會給你提供足夠生活的資金,如果你不願意我冒險出這些錢,那麼在雅典有很多來自外邦的先生們願意為此解囊。有一位叫作西米亞斯(Simmias)的先生,為這件事特地從底比斯(Thebes)帶錢趕來了。除了他還有克貝(Cebes)等其他人也願意給你提供幫助。所以請千萬不要因為怕給我們帶來麻煩而放棄逃走。更不要因為自己在法庭上說的那樣,覺得離開這個國家會難以自處,感到不安。因為不論你去哪裏,都會有很多人樂於接納你的。我在色薩利有很多朋友,他們都很敬重你,隻要你願意去,請相信我,他們會保證你的自由在色薩利不受任何的幹涉。

“與此同時,蘇格拉底,我並不覺得你此時甘願接受行刑,放棄求生的努力是可取的行為。你現在等於在竭盡全力地幫助你的敵人們摧毀你自己,他們會非常希望看到你死去。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你這麼做是在拋棄自己的兒子,推卸你對他們應盡的責任。一個人要麼不生孩子,一旦有了孩子,就有責任和義務去培養和教育他們,為他們的成長提供幫助。你本來可以好好撫養你的孩子,但現在卻要放棄。可想而知,沒有了你,他們將淪為孤兒掙紮在這個社會上,未來的日子會多麼悲慘,這些你有沒有考慮到呢?你一直聲稱自己是把善作為自己人生的信條,但你現在卻沒有說的那樣勇敢堅強,也沒有足夠的善心。我為你的懦弱不抵抗感到羞恥,為自己作為你的朋友,這個時候也如此膽小畏縮感到懊惱。縱觀整件事情的始末,我們都太過隱忍退讓和缺乏計劃了。在一開始你就完全沒必要來到法庭接受審判,更不用為自己辯護。就算已經到了現在這一步,我們這些人要是不那麼無能,也不至眼睜睜地看你受死。你要是還有一些良心和骨氣也不會放棄自救的機會。

“蘇格拉底,你給我聽著,你現在如果仍然堅持留在這兒,不僅對自己沒有好處,也會連累我們大家受到羞辱。快點做個決定跟我們走吧,你早就該想明白的,還拖了這麼久。現在已經是能挽回的極限了,若今晚我們行動快一些,一切還都來得及,隻要再耽擱一會兒就真的無力挽回了。蘇格拉底,就當我們都在懇求你,也為了你自己,別再執迷不悟了!”

蘇:“親愛的朋友,克裏托,你的這一番熱誠勸告真的讓我很感激。但再熱誠的勸說,如果有悖於事理,那麼情感愈熱切,愈容易成為負擔。那麼讓我們現在想一想,應不應該接受你的意見吧。你也了解我一貫的原則,我向來不輕易接受任何一個友人的勸說,除非有理由證明他給的意見確實是不二之選。就算到了今天的地步,我也不會置我的原則於不顧,在我的理解裏,今天和平時的某一天並沒有什麼差別,因此不能當作放棄原則的特例。你知道按照我固有的原則,即使人們用盡一切手段,放出囚禁、殺害、沒收財產等這些妖魔來侵害我們孩童般幼小的心靈,我也不會接受你的意見的。除非此時此刻,你能給我一個更值得信奉的原則來代替我之前的原則。

“那麼,要想明白我們當前的問題,究竟怎樣做才是最理智的方法呢?就用你剛剛提的觀點開個頭吧,讓我們從一個普通民眾的角度來做假設,主張有的問題應該著重考慮,有的就不必在意,是嗎?這是真理還是謬誤呢?若在我被判處死刑之前,它可能還是有合理性的,但是現在,你我都很清楚這種做法其實是在逃避責任,十分荒唐。克裏托,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探討這個問題,這個道理真的會因為今天涉及我的性命而變得不同嗎?我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我認為長久以來,那些嚴謹的思想家們也肯定持有和我一致的觀點,就是我剛才所陳述的:有些百姓的意見、觀點應該被尊重並采納,有些百姓的觀點則不必放在心上。克裏托,你覺得這個說法有問題嗎?依照常理估測,你明天還會像今天一樣好好活著,近在眼前的這個災難也不會攪亂你的判斷。你覺得一個人有選擇性地接受一些人的意見,而不是把眾人的意見全盤接受,這樣做公平合理嗎?”

克:“是啊,它很公平合理。”

蘇:“換言之,一個人隻需要采納好的意見,而可以忽略壞的意見,對不對?”

克:“是的,沒錯!”

蘇:“那麼好的意見通常來源於智者,壞的意見則大多來自於愚昧無知者,你同意嗎?”

克:“當然同意!”

蘇:“那我們接著討論,你讚同我慣用的例證嗎?即一個認真的受訓者,是應該廣泛接受並思考來自各方的褒貶意見,還是說,隻需要重視他真正有資曆的導師的單方麵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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