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馬革為了成為真正的詩人正在追求詩人的女兒倪幸。聽到這話時我的確吃驚不小,可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有很多東西光憑感覺便能準確無誤地知道真假。
但依巧不這麼想,她很世故他說現代人都很功利,誰不想攀上一根繩子就往上爬呢?有時侯我真羨慕依巧,一副老謀深算看透一切的模樣,內心卻單純得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煩惱。依巧會有什麼煩惱呢?她有著永遠溫和的做外科大夫的父親和音樂老師的母親,一個永遠溫馨雅致的家。十歲前,爸爸一出差便把我送到這裏,我常常坐在微涼的地板上看依巧和她母親在鋼琴旁一唱一和。依巧的母親在家總穿著寬大的白睡袍,一種我很陌生亦很熟悉的隻屬於母親的氣息便安安靜靜地散在那樣的黃昏裏。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並沒有什麼悲傷與孤獨的感覺,相反卻很喜歡那樣適意的時刻,這也許和我一直不是個敏[gǎn]的女孩有關。但不可否認的是依巧的家庭所給予我的溫暖彌補了我童年時代的許多空白,這使我沒有成為一個缺少母愛的乖戾而孤僻的女孩。
校園裏再遇到馬革,他那一向清爽的頭發油膩膩地貼在額上,裝做看不見我。有一次卻突然在我麵前,單刀直人他說:“倪幸,你要相信我,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想法。”說完倉促離去,背影像個搖搖晃晃的逃兵。
男生脆弱到這個份上就由不得我瞧不起他,我對依巧說馬革這樣真是沒意思。依巧同情他說:“也許他是太急於求成了,成名成家是那麼容易的嗎?你爸難道沒經曆過萬種辛酸?”
我說:“那依巧你想成名成家嗎?”依巧歪著頭想了一下,直率他說:“想。我想成為音樂家,將來的某一天,每條大街每一條小巷都在哼唱我譜的曲子,多好。”那是一個很嘈雜的黃昏。依巧充滿憧憬的眼神令我怦然心動,理想真是一個美麗的詞兒,我想我有點原諒馬革了,為了理想好多事都值得原諒。
就在這個時候,卻傳來了馬革做清潔擦窗戶時不小心從二樓跌下來的消息。較為惡意的傳播則將其說成了“自殺未遂”“馬革寫詩都快寫瘋了”。詩社一女生碰到我時說:“整天神情恍榴,怎麼能讓他去擦窗戶呢?”
幾天後我見到了馬革的母親,不隻是我,應該說是全校所有的師生,那是一個俗氣得很典型的女人,卷曲而亂的短發,胖胖的臉上嵌著一對精明的肉眼,她在集體晨會時動作敏捷地跑到了校長的身邊,拽住了校長的衣袖,來不及撤的話筒將她高聲索賠的聲音傳到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馬革,馬革。
我曾經以為他也有一個和依巧一樣的母親,穿著寬大的白睡袍坐在地毯上和兒子誦起一首首優美的詩。我為馬革深深歎息。
我決定去醫院看看他,父親說我也去。
這時已是深秋了,從病房的窗口看出去,連一棵光禿禿的樹都沒有,有的隻是一小片灰蒙蒙的天,如一張沒有表情的臉。馬革躺在床上,見我們進去,臉上露出很驚詫的表情。
“疼吧?”我問。
“疼。”馬革“皺著眉說,“我正在擦窗戶,不知道為什麼,就掉下來了。”馬革說完把頭埋在被子裏,聲音悶悶地補充道:“這真是一件丟臉的事兒。”
父親坐在馬革的床邊,溫和地說:“馬革你可要知道,隻會寫詩的人不一定是一個好的詩人。”
“什麼意思?”馬革露出半張臉。
“比如我,”父親說,“當年我瘋狂地寫詩,令倪幸失去母愛,就是我一生永難挽回的過錯。”父親說到這兒看我一眼。大人們都喜歡把自己藏得很深,父親卻用他踉中清晰的遺憾告訴我們該如何長大。馬革的眼睛裏流出感激的淚水來。那一天我一直想對父親說有的事我從來沒有怪過他,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甚至想父親縱有再多的不是,母親也該釋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