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髙祖論
有取天下之才者不若有取天下之資有取天下之資者不若有取天下之福嚐觀項籍之傳而見其拔山之力蓋世之氣發而為萬夫之勇以致夫戰勝攻取之能未嚐不歎其有取天下之才觀秦皇之紀而見其承強霸之餘業據殽函之至險握闗輔之精兵以製諸侯而臨天下未嚐不歎其有取天下之資及觀髙帝之紀則未嚐不惜其無才憐其無資而多其有取天下之福也夫帝以匹夫崛起之勢其取天下之資不能如秦固已明矣至與楚戰則屢敗而屢卻其取天下之才能如項籍乎非特不能如項籍其於張良蕭何參勃信布之徒亦且有不能及者然而借羣雄之所長與天下共逐終能一四海之區而遺子孫之利者則其福也彼秦項能及之乎秦項無髙祖之所有而髙祖有秦項之所無則天下寜非漢之有耶當其鴻門之危榮陽之急髙祖蓋亦幾不免矣其所以瀕於死而不死者是豈非以其福乎福之所集天命之所歸也髙祖惟其有天命之歸也神明相之人心與之此秦之所以不能拒而項之所以不能殺歟若項籍者當秦之亡拔劍而起無尺土之地一民之臣秦雖異是而其先僻處西戎無以異於天下之諸侯而帝王之真者乃迫其後此項之所以不能一日得天位而秦之所以僅二世而亡也髙祖之得天下厯世久長與殷周並光武複繼而中興無秦項之一二而過秦項之千百其為福亦厚矣是豈無故而然哉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古之得天下而能傳之數十世者蓋必有非常之祥而常人之所無者是以獲享天下乆長之利而非後世之所及髙祖之生也母媼嚐息於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雨晦冥太公徃視則見交龍其上遂有娠而產焉且其為人隆凖龍顏所居處率嚐有異及斬蛇大澤中則老嫗哭而言曰吾子為白帝子今為赤帝子斬之故哭然則髙祖其龍歟宜其有九五之福而非秦項之所及也
項羽論
天下有可乘之勢適因其勢而乘之天下可襲而取故善取天下者乘其勢非乘其勢乘其機也蓋後世之所恃以取天下者惟氣與力耳茍即其力強氣盛之際一舉而掩收其功則其事在我而況乎我與機適會人未及動而我先之時未及過而我遇之沛然其孰能禦哉論至於此吾未嚐不惜夫項羽之智有不及乎此也彼其合諸侯之師擁數萬之眾非無其力以蹶起之銳而加以屢勝之鋒非無其機然而大事已集而複隳天位可致而仍失者何哉論者皆曰忍而吝賞也虐而多殺也不仁而無義也剛愎而輕用其鋒也是豈足以盡其不得天下之失乎論者又曰斬宋義也疑範増也不殺沛公也是亦不足以盡其不得天下之失也蓋羽之不得天下則以其有可乘之勢不能因其勢而乘之耳當其力方強氣方盛秦軍既坑函穀既入子嬰既降而鹹陽之未屠也於是乎建大號登大寳號令諸侯自立為天子天下其誰敢拒之天下雖間有未定吾得以天子之名臨之矣惜乎有可乘之勢不能因而乘之也羽之心蓋以為拔山之力蓋世之氣可以常恃而久存海內之亂未艾則天下終吾之有遲遲而取固無害而不知氣窮則竭力窮則衰而亂極則思定於亂極思定之際為之吾之氣與力不足用矣惟羽一失其機而沛公遂得以因其勢而奄有焉使天下後世皆得成敗立論不亦惜乎方羽之燒阿房收寳貨略婦女而東也韓生蓋嚐說之曰闗中阻山帯河四塞之地肥饒可都以伯此蓋勸其即真之說也羽能聽之以正天子之名而建萬世之業則所處者尊所據者固沛公可得而奪之乎顧乃懐思東歸不用其計己而氣衰力竭天下非其有則曰此天亡我嗚呼此豈天亡羽哉故夫取天下者貴乎因其勢而乘之不使其氣衰力竭而機不可為也光武太宗蓋能知之是以不待天下之定而已自立遂不為人之所先而莫大之利及於後世雖然此為豪傑進取之說耳若夫聖人之興王也則不然彼其百年而後興者非可與是同日語也
四皓論
士有卒然而立天下之大功者非負髙世之重望不能也功不可以遽立也而況乎非有大臣之位尊崇貴顯之權一旦而能格天子之私心以定國家之大計必其望之重者素有以厭服天下之心雖天子亦不能不為之聽耳此其人豈可以勢利拘哉漢髙帝欲廢太子而立趙王如意呂後用張良計召四皓為太子客而太子之位遂定夫此四人者當秦之帝隠於山中髙帝欲致之而不能者也太子侍宴而此四人乃從之髙祖於其一見之頃則恠而問知其姓名則驚而喜當是之時蓋已格其易太子之心矣故此四人者不勞聲色不費說辭而卒能回髙祖於偏愛之時存太子於將廢之頃使其非有髙世之重望章章乎其前而欲其立如是之大功亦已難矣當髙祖病甚而愈欲易太子也以張良叔孫通之危言至論亦且屢諫而不從死爭而不聽而四人於此乃能從容片言使髙祖之愛終不能奪太子之位終不能移其功不既多矣乎吾於是蓋有以知其有髙世之望也及太子之位既定則皆翱翔引去而不可留來不知其所從去不知其徃觀其所行是豈貪無恥而茍以徼賞之所為者是其髙世之望何可量耶非特以其有髙世之望而已彼其智慮深逺有他人之所不能及者焉方黥布反而髙祖使太子將兵此正太子危急之秋也四人者乃說呂後使乘間為上泣而太子遂得不徃不然太子之勢去矣則太子之不易謂之非四人之功其可哉故所貴乎逸民者非貴乎徒隱也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四人之立功又有以出乎栁下惠少連之上者是豈特以其望乎當漢之興叔孫通欲定儀注魯有二生者召而不至吾甚惜之使二生於此能如四皓之徒幡然而起以成一代之禮樂而追隆古之製度則其功當不在於四人之下者惜乎二生之誌不及乎此而四皓之名獨得為不徒隠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