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臨江仙 第七章 一江春水(2 / 3)

夜色漸深,畫舫在臨江樓岸邊泊船,瑟瑟從艙內步出,夜風蕩起她那身寬大飄逸的青衫,好似一朵綻開的花。

瑟瑟優雅從容地漫步在街頭的喧囂中,心頭卻一片不出的愉悅。

船頭一抹白影,一直目送著她翩然離去。

“樓主,可要屬下跟蹤,以查出她的真實身份?”紅衣侍女輕聲問道。

明春水擺了擺手,沉聲道:“不必了,她輕功甚好,你會暴露的。”

月色下,他一雙黑眸,宛若深淵寒潭,令人看不見底。

夜漸深,風漸涼。空中不知何時湧來層層浮雲,遮住了那彎皎月。沒有月光,街上一片陰暗。

瑟瑟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沉悶的疼痛,連帶著呼吸也不順暢起來,她黛眉一凝,加快了腳步。她毫無顧忌地飛躍,掠過一座座樓台,穿過一條條街巷。各色風景在她足下,好似模糊的幻影。

從臨江樓到定安侯府,也不過用了兩盞茶的工夫。然而,似乎還是晚了。當她到了駱氏廂房外,便看到青梅帶淚的臉。

“姐,你到哪裏去了?夫人,好像是不好了!”青梅慘白著臉,啞著嗓子道。

瑟瑟的心驀地一痛,好似有尖銳的刀子從心頭劃過,讓她不能呼吸。她覺得腿忽然就軟了,竟是一步也挪不動。雖然駱氏纏綿病榻已非一朝一夕,雖然,負責為她醫病的郎中也含糊過,她的病,已然不治。雖然,瑟瑟也曉得總有一日她會離開她。但,她沒想到,這一日會這麼快來到。

已到暮春,門口的簾子已換了竹簾,透過竹簾,隱約看到室內恍惚的燈光和穿梭的人影。良久,瑟瑟終於邁著沉重的步子,來到了屋內。

濃烈的藥味散布在室內,帶著令人心酸的苦澀感。

定安侯江雁負手在室內踱來踱去,原就滄桑的臉上,更是布滿了青色的胡碴,好似一下老了幾歲。他的身後,是他的大夫人,也尾隨著他的步子,不斷走動著,安慰著。

瑟瑟好似沒有看到他們,徑直越過他們,向內室而去。

“站住!”定安侯低沉的聲音好似從虛空中傳來,“兩日一夜,你到哪裏瘋去了?”

瑟瑟腳步一頓,頭也沒回,冷聲道:“爹爹,你若是教訓我,也要等我看了娘再!”言罷,頭也不回地走了進去。

迎麵幾個太醫從內室步出,都是一臉沉鬱,連連搖頭。

瑟瑟心頭再次一沉,胸口悶痛難忍。

內室的藥味更濃,瑟瑟的娘躺在床榻上,消瘦得令人心酸。瑟瑟奔過去,緊緊握住娘的手。

“瑟瑟,你回來了?”駱氏原本明亮美麗的雙眸,已經有些渾濁。她抓緊瑟瑟的手,輕聲道,“孩子,娘要去了。你記得娘過的話。日後,便讓紫迷也去伺候你。紫迷的父母原是娘的屬下,她武藝精妙,性子沉穩,娘很放心。青梅雖沒武藝,但她故去的爹爹是娘的陰陽師,可以觀象,識陰晴。青梅已盡得她爹爹真傳,你若是出海,定會用到她。”駱氏了這一番話,便有些支撐不住,咳了一大口血。

“娘,別了。您歇著吧。”瑟瑟悲歎道。

“孩子,記住,要照顧好自己。”駱氏越聲音越低,一雙黑眸越來越沒有神采。

瑟瑟感受到手中的溫度越來越冷,越來越冰。而娘的眼,望著她,慢慢地合上了。

一瞬間,瑟瑟隻覺得胸口好似破了一個洞,有涼風緩緩地灌入。世間萬物似乎在這一瞬間都停頓了。

從此以後,她是孤獨無依的。

再沒有人,會用溫柔的手,撫摸她柔軟的發絲。再沒有人,用柔和的聲音,叫她“我的孩子”。再也沒有人,在她累了苦了委屈了時,安慰她鼓勵她。

再也沒有了。

四周響起丫鬟的哭聲,爹爹和大娘衝了進來,撲在那裏,哭泣。可是,瑟瑟沒有哭,她的淚,隻在心裏流。

靈堂連夜設了起來,駱氏的靈柩擺放在那裏。依照她生前的遺願,停靈三後,便將屍骨火化,由瑟瑟帶往東海。生前,駱氏固執地守候這份感情,死後,卻再不願與夫君同穴,而是,選擇了她摯愛的大海。

第二日,色陰沉,瑟瑟全身縞素,守候在靈堂內。

日光幽冷,自鏤空雕花的窗子間射進來,在冰冷的地磚上投下一片片光暈。

瑟瑟的娘出身低微,且又是妾室,自然沒什麼人來吊唁,是以,靈堂內一片清冷寂寥。

寂靜之中,一陣腳步聲傳來。

瑟瑟抬首,看到夜無煙緩步走來。他背光而立,一襲深絳色袍服襯得他麵色冷凝肅然。他在堂前拜了三拜,便緩步向瑟瑟走來。

瑟瑟沒料到,夜無煙竟會來吊唁娘。他那樣傲然冷冽,從未將她放在眼裏,也沒將爹爹放在眼裏,怎會來吊唁?可,他終究來了。或許他的心,並非她想象中那樣冷硬。但,不管如何,對她而言,這些都不重要了。

看到他走來,她垂下了頭。

夜無煙走到瑟瑟麵前,站定。

她跪在那裏,白裳雲一般鋪開,墨絲傾瀉,幾縷垂至身前,遮住了她清冷憔悴的麵容。

“別太傷心了,注意身子!”他低聲道。

她聞言,隻是淡漠地點了點頭。

他在她身畔凝立良久,哀歎一聲,轉身離去。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回望。看她孤零零跪在那裏,身形纖細消瘦,他心中忍不住湧起一陣酸澀。似乎看到多年前,孤零零的自己。

幾日前,因她打扮得妖豔風情宛若青樓妓子,且還試圖勾引他。是以,他才一氣之下,將她遷回了娘家。可是,此刻,在他麵前的女子,卻和之前判若兩人。

他感覺到她全身似乎被冰霜凝結,散發著清冷淡漠的氣息,他和她話,她似乎並未放到心裏,隻是把他的話當成了一陣風,抑或根本把他當成了山石或木頭。

他沒料到,那個在他眼裏俗不可耐的女子,竟也有如此冷傲的一麵。而且,那種冷和傲,是骨子裏散發出來的,不是裝出來的。

“三日後,我來接你回府!”他忽而撂下這句話,負手匆匆離去。

或許,他該好好了解了解他的側妃了。

瑟瑟聽了他的話,隻是輕輕挑了挑眉。

風起,一室的白幡飄動。

三日後。

風淒淒,雨綿綿。

雨霧籠罩,世間一切都是那樣朦朧。

一片空曠的花林裏,紅紅白白的落花被打落一地,殘紅淒白夾雜著,堆積在地上,好似地毯,一路蔓延。

瑟瑟一身素服,站在霏霏細雨裏,仰頭望著隱晦的色,感受著雨絲落在麵容上那沁涼的冷意。

她血液裏張狂著一種衝動。那種衝動讓她足尖一點,在蒙蒙雨霧中舞動起來。墨發,在雨絲裏瘋狂飄揚;雲袖,在風裏飛揚肆虐。

沒有絲竹伴樂,隻有雨聲淒清。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舞動。

她的舞姿,時而瘋狂魅惑,湍急如流水般呐喊著心頭的悲愴。時而輕柔飄逸,安靜如落花飄零般訴著逝去的悲涼。

世人都知她江瑟瑟是京都才女,琴棋書畫皆精,卻無人知道,她的舞也是一絕,因為她從未在人前舞過。她的舞隻用來宣泄自己的心情。她有輕功的底子,是以身姿輕盈,她甚至可以在人的手掌上舞動。

隻是,她至今沒有找到那雙手掌。

雨漸漸大了,雨聲時緩時急,打濕了她的衣衫和墨發,舞動間,絲絲水珠濺起。她就那樣瘋狂地舞著,直到足尖傳來一陣刺痛,她依舊沒有停歇的意思。

“兩個時辰了,你不累嗎?”一道優雅的聲音帶著不可言喻的暖意從雨霧裏傳來。

瑟瑟的舞步一頓,愣然回首,她看到淒淒雨霧中,一抹月白的身影靜靜立在那片落花殘紅之上。

春水樓的明春水,竟然在她如此狼狽之時出現。很顯然,他早就到了,因為他身上那件繡著雲紋的錦袍此時也被細雨打濕了。

“明樓主,”她苦笑,“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為我伴奏一曲如何?”

他不語,柔和的眸光透過麵具凝注在她臉上,宛若煦暖的陽光照映著。

“不願意麼?”她心情低落地低眸,一甩雲袖,纖瘦的身子開始旋轉起來。綠樹、紅花、冷雨也隨著她旋轉著。

“夠了!”他輕聲喝道,緩步向他走來,手臂一攬,將旋轉的她摟在懷裏。

她輕飄飄地,如同一隻耗盡了精力的蝶,撲落在他懷裏,華美的發絲宛若瀑布,蓋住了她纖美的背。

“讓我舞!”她倔強地抬眸,唇角帶著淺笑。

他低首,視線交彙,他輕歎道:“你的眼,在哭泣。”

笑容凝住,她忽然想哭。

他悠悠輕歎一聲,清亮的眸光和她的目光緊緊交纏,“我的肩借你哭!”

她心頭一陣絞痛,眼淚便奪眶而出,再也難以自製。

她自便最恨淌眼淚。

娘教她武藝時,對她極其嚴格,她沒少挨打。但是,她從未哭過。因為她曉得,眼淚是這個世上最廉價最無用的東西,哭,一點兒用也沒有。

可是,此時,她方明白,那是因為沒有傷心到極點,那是因為沒有一雙可以依靠的臂膀。

她忽然撲在他的懷裏,在這個才不過謀麵兩次的男人懷裏,淚如泉湧,止都止不住。好似要把積攢了十幾年的淚水一次流光。

他僵直著身子,任她抱著。良久,他終於伸臂攬住她的肩膀,輕撫她濕淋淋的秀發。

雨何時停的,她不知道。陽光何時從雲層裏綻出光芒,她也不知道。

她終於停止了哭泣,她和他身上,沾滿了落花和泥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