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穎師彈琴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予有兩耳,未省聽絲簧。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床。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西清詩話》雲:“三吳僧義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嚐問東坡:‘琴詩孰優?’東坡答以退之《聽穎師琴》。公曰:‘此隻是聽琵琶耳。’或以問海,海曰:‘歐陽公一代英偉,然斯言誤矣。“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言輕柔細屑,真情出見也。“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言精神餘溢,竦觀聽也。“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言縱橫變態,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又見脫穎孤絕,不同流俗下俚聲也。“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言起伏抑揚,不主故常也。皆指下絲聲妙處,惟琴為然。琵琶格上聲,烏能爾邪?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譏評。’東坡後有《聽惟賢琴》詩,亦佳作也。”
(附)東坡聽惟賢師琴詩
大弦春溫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識宮與角,但聞牛鳴盎中雉登木。門前剝啄誰叩門,山僧未閑君勿嗔。歸家且覓千斛水,淨洗從來箏笛耳。
東坡雲:“歐陽公嚐問仆:‘琴詩何者最佳?’仆以退之《聽穎師琴》答之。公言:‘此詩固奇麗,然自是聽琵琶詩,非琴詩也。’餘退而作《杭僧惟賢詩》,詩成,欲寄公,而公薨,至今以為恨。”
吳僧義海雲:“東坡《聽惟賢》詩,詞氣倒山傾海,然未知琴。‘春溫和且平’,‘廉折亮以清’,絲聲皆然,何獨琴也?又特言大、小弦聲,不及指下之韻。‘牛鳴盎中雉登木’,概言宮角耳。八音宮角皆然,豈獨絲也?”聞者以海為知言。
答張功曹署
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筼簹競長纖纖筍,躑躅初開豔豔花。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詩罷看雙鬢,陡覺霜毛一半加。
胡苕溪雲:“《昌黎集》中《酬贈張十一功曹署》詩頗多,而署詩絕不見。惟《韓子年譜》載其一篇,今附於左。”
(附)張功曹詩
九疑峰畔一江前,戀闕思鄉日抵年。白簡趨朝曾並命,蒼桐左宦亦聯翩。鮫人遠泛漁舟火,鵩鳥閑飛霧裏天。渙汗幾時流率土,扁舟西下共歸田。
按《年譜》雲:“貞元十九年,愈自博士拜監察禦史。是時,有詔以旱蠲租之半,有司征愈急。公與張署李方叔上疏言:‘關中天下根本,民急如是,請寬民徭,而免田租之弊。’天子惻然。卒為幸臣所讒,貶連州陽山令。幸臣,李實也。《進學解》雲:‘暫為禦史,遂竄南夷。’《祭張署文》雲:‘貞元十九,君為禦史,餘以無能,同詔並峙。餘戇而狂,年未三紀。’又雲:‘我落陽山,以尹鼯猱。歲弊寒凶,雪虐風饕。’署與退之同為禦史,又同遷謫,故詩中皆言之。”
古意
太華峰頭玉井蓮,開花十丈藕如船。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沈痾痊。我欲求之不憚遠,青壁無路難夤緣。安得長梯上摘實,下種七澤根株連。
楊誠齋雲:“詩有驚人句,如白樂天《月中桂詩》是也。”愚謂昌黎此詩雲“開花十丈藕如船”,亦可謂句之驚人者也。
(附)白樂天月中桂
遙憐天上桂華孤,為問嫦娥更有無。月中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
誠齋雲:“詩有驚人句,樂天此詩是也。又如杜子美《山水障歌》雲:‘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又:‘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韓子蒼《衡嶽圖》雲:‘故人來自天柱峰,手持石廩與祝融。兩山坡陀幾百裏,安得置之行李中。’此又是用東坡所謂‘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之意。杜牧之雲:‘我欲東召龍伯公,上天揭取北鬥柄。蓬萊頂上翰海水,水盡見底看海空。’李賀雲:‘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此語皆驚人者也。”
柳子厚
蘇東坡雲:“李、杜之後,詩人繼出,雖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物、柳子厚發穠纖於簡古,寄至味於淡泊,非餘子所及也。”
劉後村雲:“子厚才高,他文惟韓可對壘。古律詩精妙,韓不及也。”
《詩辨》雲:“子厚深得騷體。”
漁父詞
漁翁夜傍西岩宿,曉汲清湘然楚竹。煙銷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回看天際下中流,岩上無心雲相逐。
東坡雲:“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熟味此詩,有奇趣。然其末兩句,雖不必亦可也。”
(附)元次山欸乃曲
千裏楓林煙雨深,無朝無暮有猿吟。停橈靜聽曲中意,好是雲山韶濩音。
零陵郡北湘水東,浯溪形勝滿湘中。溪口石顛堪自逸,誰人能伴作漁翁。
黃山穀雲:“元次山《欸乃曲》,欸,音襖。乃,音靄。乃湘中節歌聲也。《元次山集》音注亦同,雲棹船之聲。《洪駒父詩話》謂欸音靄乃音襖,遂反其音而讀之,則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不聞山穀此語,而妄為之音耳。”
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洪駒父詩話》雲:“東坡言鄭穀《雪》詩,特村學中語。子厚此詩,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賦,不可及也。”
(附)鄭穀雪詩
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
《石林詩話》雲:“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鄭穀此詩,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之卑,東坡所以謂其‘特村學中語’也。”
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見寄
三日柴門擁不開,階除平滿白皚皚。今朝蹈作瓊瑤跡,為有詩從鳳沼來。
《漫叟詩話》雲:“詩中有一字,人以私意竄易,遂失古人一篇之意。此詩‘從’字,今或改作‘仙’字,殊失詩題見寄之意。”
晨詣超師院讀禪經
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微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餘,青鬆如膏沐。澹然離言說,悟悅心自足。
《詩眼》雲:“子厚詩,尤深難識,前賢亦未推重。自老坡發明其妙,學者方漸知之。餘嚐問人雲:‘柳詩何好?’答曰:‘大抵皆好。’又問:‘君愛何處?’答曰:‘無不愛者。’便知不曉矣。識文章者,當如禪家有悟門。夫法門百千差別,直須先悟得一處,乃可通其他妙處。向因讀子厚《晨詣超師院》詩一段,至誠潔清之意,參然在前。其首四句,蓋謂真妄以盡佛理,言行以盡熏修,此外亦無詞矣。‘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又遠過‘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之語。‘日出霧露餘,青鬆如膏沐。’餘家舊有大鬆,偶見露洗而霧披,真如洗沐未幹,染以翠色。然後知此語能傳造化之妙。至末句,則又言因指而見月,遺經而得道,於是終焉。其本末立意遣詞,可謂曲盡其妙,毫發無遺恨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