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淑君說這話時,她的聲音顯然有點哽咽了,她的麵色更加灰白起來。我見著她這種情形,不禁覺得無限的難過,恨不得把她的頭抱起,誠誠懇懇地吻她一下,安慰她幾句。她的嫂嫂立在旁邊不做聲,似乎懷著無涯的怨望,這種怨望或者是為著淑君而懷著的罷?……我很難過地回答她一句,同時望著她的嫂嫂:

“絕對地不會!密斯章!嫂嫂!好,時間不早了,我要走了,再會罷!……”

我走了。我走到弄堂口回頭望時,淑君和她的嫂嫂,還在那裏癡立著目送我。我想回頭再向她們說幾句安慰話,但挑東西的人已經走得很遠了,我不得不跟著他。

我對於淑君,本沒有戀愛的關係,但是當我現在離開她時,我多走一步,我的心即深一層的難過,我的鼻子也酸了起來,似乎要哭的樣子。我也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難道說不自覺地,隱隱地,我的一顆心已經為她所束住了不成?我並沒曾起過愛她的念頭,但是這時,在要離開她的當兒,我卻覺得我與她的關係非常之深,我竟生了舍不得她的情緒。我覺著我離開她以後,我將感受到無限的孤寂,更深的煩惱。嗬!也許無形中,在我不自覺地,我的一顆心已經被她拿去了。

我搬到新的住處了。

新的房子新的房東,我都沒感覺到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但我感覺得如失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我感覺得有點不滿足,但是什麼東西我不滿足呢?具體地我實在說不出來。淑君在精神上實給予了我很多的鼓勵和安慰,而現在她不能時常在我的麵前了,我離開她了。……

我搬進新的寓所以來,很少有出門的時候,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煩惱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本想在這種寂靜的環境中,趁著這少出門的機會,多寫一點文章,但是無論如何,提不起拿筆的興趣。日裏的工作:看書、睡覺,閑踱,幻想;晚上的工作也不外這幾項,並且孤燈映著孤影,情況更覺得寂寥難耐。“嗬!倘若有一個愛人能夠安慰我,能夠陪伴著我,那我或者也略為可以減少點苦悶罷?……唉!這樣簡直是在坐牢!……倘若玉弦不回家,倘若她能天天來望望我,談談,吻吻,那我也好一點,但是她回家去了……不在此地……”我時常這樣地想念著。我一心一意地希望玉弦能夠快些來上海,至少她能夠多寄幾封安慰我的信。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我的煩惱也就一天一天地增加,我的希望也就一天一天地殷切,但是老是接不著玉弦的來信。玉弦不但不快些來上海,而且連信都不寫給我,不但不寫信給我,而且使我不能寫信給她,因為我雖告訴了她我轉信的地方,而她並沒有留下通信地址給我。

“難道是她變了心嗎!……”我偶爾也想到此,但即時我又轉過念頭,責備自己的多疑:“不會!不會!絕對不會的!我倆的關係這樣深,我又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她哪能就會變了心呢?……大約是因為病了罷?也許是因為郵政不通的緣故。……她是個很忠實的女子,絕對不會這樣地薄情!……”當我想到“也許是因為病了罷?……”我不禁把自身的苦悶忘卻了,反轉為玉弦焦急起來。

已經過了兩禮拜了,而我還未得到玉弦的消息。我真忍耐不下去了,於是決意到她的學校去探問,不意剛走進學校的門,即同她打個照麵。她一見到我時,有點局促不安的樣子,麵色頓時紅將起來。我這時真是陷於五裏霧中,不知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難道說沒有回家去?回家去了之後,為什麼不寫信給我?既然回到上海了,為什麼不通知我一聲?為什麼今天見著我不現著歡欣的顏色,反而這樣局促不安?奇怪!真正地奇怪!……我心裏雖然這樣懷疑,但是我外貌還是很鎮定地不變。我還是帶著笑向她說道:

“嗬嗬!我特為來探聽你的消息,卻不料恰好遇著你了。你什麼時候回到上海的?”

“我是昨……昨天回到上海的。”她臉紅著很遲鈍地這樣說了一句,便請我到會客室去,我跟著她走進會客室,心中不禁更懷疑起來:大約她是沒有回去罷?

“一路上很平安嗎?”

“還好。”

“你走後,我從未接到你的一封信,真是想念得很;你沒有留給我你的通信處,所以我就想寫信給你,也無從寫起。”

“嗬嗬!真是對不起你得很!”

“你沒到我的原住處去罷?我搬了家了。”

“嗬嗬!你已經搬了家了!”

“今天你能跟我一塊兒到我的新住處坐一下嗎?”

她低下頭去,半晌抬起頭來說道:

“今天我沒有工夫,改一天罷……”

“你什麼時候有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