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天下午我到你那兒去。”
“好,後天我在家裏等你。”
我將我的住處告訴了她之後,見著她似乎是很忙的樣子,不願意耽誤她的事情,於是就告辭走回家來。
照理講,愛人見麵,兩下應當得著無限的愉快和安慰,但是我今天所帶回家來的,是滿腹的懷疑,一些不是好征兆的感覺。“無論好壞,她變了心沒有,等到她後天來時,便見分曉了。唉!現在且不要亂想罷!……”於是我安心地等著,等著,等著玉弦的到來。
過了一天了。
到了約期了。
在約會的一天,我起來非常早,先將房內整理一下,後來出去買一點果品等類,預備招待我的貴重的客人,可是我兩眼瞪著表,一分過去了,……一點過去了……直到了要吃中飯的時候,而玉弦的影子還沒有出現。“是的,她上午無空,下午才會來的,好,且看她下午來不來……”我無可奈何地這樣設想著。我兩眼瞪著表,一分過去了,一點又過去了……天快黑了……天已經黑了……玉弦還是沒有來。到這時我已決定玉弦是不會來的了,於是也就決定打斷盼望她來的念頭。我這時的情緒誰能想象到是什麼樣子麼?我說不出它是什麼樣子,因為我找不出什麼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它。
我幾乎一夜都沒曾睡著。這一夜完全是消磨在無涯的失望和悵惘裏。雖然我還不能斷定玉弦的不來,是因為她已經變了心的緣故,但是我已經感覺到我與她的關係已經不是和從前一樣固結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俠:今日因事,不能踐約,實深抱歉。他日有暇,請再函約可也。時局如斯,請勿外出,免招禍患……”這一封信將我對於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我覺得她已經不是我的了。我隻有失望,隻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現在我才覺悟我對於玉弦沒有認識清楚,我看錯人了。我從前總以為她是一個很忠實的女子,既經愛上了我,絕對不會有什麼變更的,但是現在?唉!現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隻怨我自己看錯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為她的為人是可憐的。……她的心靈太微小了!她是一個心靈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兒,即寫一封信給她,做最後一次的試探。我問她:我們長此做朋友呢,還是將來要發生夫婦的關係?……我不得不如此問她,並要求她給一個堅決的回答,因為我們有約,我已經允許過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為是沒有意義的。在寫這一封信的時候,我已料到她給我的回答,是我們隻能維持朋友的關係,但我要求她給我這樣一個正式的回答,因為我借此可以完全決定我對於她的態度。
結果,她的回答與我的預料相符合。她說,我倆的情性不合,所以說不到結成夫婦的關係……嗬!是的!我倆的情性的確是不合嗬!這不但她現在向我這樣說,我自己也是這般承認的。如果兩人的情性不合,那麼怎麼能維持戀愛的關係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關係都難保存,何況戀愛?是的,我承認玉弦的話是對的。不過我很奇怪:相交了幾個月,為什麼到現在她才發見我倆的情性不合?為什麼我到現在也才感覺到我倆沒有結合的可能?我倆不是有過盟約麼?不是什麼話都談過麼?不是互相擁抱過,接吻過麼?……但是現在卻發現了“情性不合”!這是誰個的錯誤呢?
我讀了她的回信後,即提起筆來很堅決地寫了幾句答複她:“你所說的話我完全表示同意。戀愛本要建築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礎上麵,不應有絲毫的勉強。我倆既情性不投,那麼我們當然沒有結合的可能。嗬!再會!祝你永遠地幸福罷!我倆過去的美夢,讓我們堅決地忘卻它罷!……”
我每讀小說的時候,常常見著一個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絕時,那他或她總是要悲哀,苦悶,有時或陷於自殺,有時或終於瘋狂……但我接著玉弦拒絕我的信的時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靜,平靜得比來接著她的信的時候還要平靜些。這是我的薄情的表現嗎?這是因為我沒曾真心地愛過她嗎?嗬,不是!這是因為她把我所愛的東西從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對於過去的玉弦,說一句良心話,曾熱烈地愛過,因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與事實的玉弦混合了;現在呢?她將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實的玉弦的真麵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愛了,所以當她拒絕我的時候,我的心異常地平靜。
F公園初次的蜜吻,春風沉醉的擁抱,美麗的西湖的甜夢,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無意味地,就這樣地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