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的偽證57(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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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日

大家的臉上都睡意蒙朧。

上午十一點,野田健一來到城東三中的圖書室,發現人員幾乎都到齊了。靠窗的桌子邊,以井上法官為中心,分別坐著辯護方和檢方兩大陣營。這是一幅司空見慣的場景,然而不同的是,在與他們間隔一張桌子的位置,還坐著八名陪審員。

見到這些陪審員,不禁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覺?倉田真理子、向阪行夫、音樂社的山野紀央、籃球社的竹田和利、將棋社的小山田修、轉校生蒲田教子和有過輟學經曆的溝口彌生。

還有嘴唇發白、沒有眉毛的勝木惠子。

如果將“憔悴”一詞化為人形,恐怕就是這個樣子的。

消瘦的臉毫無生氣,領子軟塌塌的體操服穿在身上鬆鬆垮垮,看上去特別沒精神。看到她沒有眉毛,健一起初以為,她將眉毛染成了和頭發一樣的金色,仔細一看才發現,眉毛已經拔掉或剃掉了,換言之,就是沒有畫過眉毛。這說明她根本沒心思化妝。這種情況發生在勝木惠子身上,比發生在萩尾一美身上更不可想象。

健一不由得看出了神,直到發覺有人在拉自己的襯衫袖子。是神原和彥,他對健一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坐下。於是健一拉出椅子,坐了下來。

對於健一不禮貌的視線,勝木惠子毫無反應。她那雙呆滯的眼睛不知在看向哪裏。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對她來說,大出俊次仍是特別的。大出家發生的事對她不可能沒有影響。

可即使如此,她的外表也變得太離譜了。她竟然如此……現在依然如此喜歡著大出俊次嗎?

此次集會的召集人是井上康夫。在場的所有人中,隻有他是精神抖擻的,完全沒有睡眠不足的跡象。圖書室裏十分安靜,桌子上扔著幾張不知是誰帶來的報紙。

井上法官空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

“北尾老師還沒來啊。”他自言自語道,看了看手表,“再過五分鍾,我們就開始。”

聽了他的這句話,麵帶倦容的萩尾一美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靠在身旁的佐佐木吾郎身上。今天她穿著白色蕾絲花邊的連衣裙,顯得幹淨漂亮。穿校服的藤野涼子靠在椅背上,看著桌麵。受萩尾一美的傳染,她也忍不住按著嘴巴,盡量克製地打了個哈欠,結果又傳染給了佐佐木吾郎。三個人麵麵相覷,不好意思地笑著。

陪審員中有人發出響亮的笑聲。是倉田真理子。在她與籃球社的竹田之間,局促地坐著胖乎乎的向阪行夫。他正用手指捅倉田真理子,叫她看涼子他們打哈欠。

“小涼他們太累了,”真理子體貼地說,“再睡一會兒吧。”

涼子輕輕點了點頭。井上法官雙手抱胸,環視一周陪審員們。

“怎麼連你們也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呢?”

勝木惠子之外的七個人相互對視著。一頭長發端正地梳成辮子的山野紀央中規中矩地舉起了手,發言道:“昨天晚上,我們也接到了北尾老師的電話,說是看了早晨的電視新聞才知道的話,可能會太震驚,所以必須預先告知我們大致的情況。”

結果,大家都擔心了一夜,沒睡好覺。

“可是,今天早上的新聞連提都沒提。”蒲田教子說。如寄生蟲般緊貼在她身上的溝口彌生也點了點頭;“報紙上也沒報道吧?”

“也許是來不及寫報道吧。”井上法官用下巴指了指報紙,“考慮到信息不足,大家或許會感到不安,我才想到要召集大家。”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理解了,除了勝木惠子之外。她依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森內老師這事,還是別鬧得滿城風雨了。”倉田真理子胖乎乎的小臉上蒙上了一片陰雲。與勝木惠子相反,許久不見,她的臉變得更圓了。她才不會苦夏消瘦呢。

“那些記者又會把這件事和柏木的死聯係起來大做文章吧?”

“我們下麵要商量的,就是該如何應對這一事態……”井上法官振振有詞地說著,銀邊眼鏡閃閃發光。突然,一個變了調的聲音蓋住了他的話音。

“俊次他怎麼樣了?”

說話的是勝木惠子。她用空洞的目光環視一周在座的學生們,就像剛從一汪深水潭中冒出頭來,顯得茫然若失。

“有誰知道俊次的情況嗎?告訴我,他到底怎麼了?”

一直將目光投射在報紙上保持沉默的神原和彥抬起頭,看著井上法官。井上法官點頭後,他扭動身子,轉向勝木惠子。

“等會兒會詳細說明。”

勝木惠子睜得大大的眼睛裏,漆黑的瞳仁晃動著。

“這也是今天的話題之一。”井上法官接過話頭,“我們理解你的擔心,請你再稍稍忍耐一下。”

勝木惠子竟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回到了精神恍惚的狀態。竹田和小山田這對高矮組合像在圍觀外星人似的,連屁股都離開了椅子。

“是啊……”倉田真理子低聲說,“大出怎麼樣了?看了新聞也弄不明白。”

小山田修嘀咕道“勝木上他家去看看不就行了?”

他那位高個子搭檔歎了口氣,說道:“就是因為不能那樣,她才會僬悴啊。你真是一點不懂女人的心思。”

聽到“女人的心思”這個詞,蒲田教子哼笑了一聲,她那好看的鼻子正對著僬悴的勝木惠子。

一聲很大的動靜傳來,圖書室的門打開了。上身T恤、下身運動褲的北尾老師出現在門口。

“啊!”看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不由得有些發怵,“都來啦。辛苦了。怎麼都像替人守完靈剛回來似的?說著,他朝閱覽席的桌子走去。前任校長津崎出現在他身後。

“大家好啊。”津崎先生向大家打了個招呼。

回答得最響亮的依然是倉田真理子。

“感謝大家集合到這裏來。真是難為大家了。”

津崎先生顯得很疲勞,光禿禿的前額黯淡無光,肩膀下垂,腮邊冒出的胡子幾乎全白。健一心想,他一定是從醫院裏直接過來的。這位豆狸一夜都沒合眼啊。

井上康夫起身鞠躬。不為北尾老師,是為了前任校長津崎。連腦袋都是衝著津崎先生的。

“老師,您辛苦了。您的身體沒問題嗎?”

“謝謝!沒事啊。”豆狸應了一聲,在圖書室裏轉了一圈,最後走到陪審員們身邊坐了下來。除勝木惠子以外的七名陪審員全都向他鞠了一躬。

“山崎站在那邊幹嗎?”北尾老師問井上法官。

法警山崎晉吾正站在圖書室門前。剛才健一也跟他擦身而過。

“站崗。”井上法官一本正經地說,“防止外人闖入會場。”

“有誰會闖進來?”

“誰知道呢?”

像是有小蟲子飛進耳朵似的,北尾老師用手指掏了掏耳朵,皺起眉頭說道:“好吧,就這樣吧。”

他雙手叉腰站著,環視一周學生們。

“首先,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森內老師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意識尚未恢複,不過基本脫離了危險。”

大家紛紛用各種聲調發出歎息,仿佛配合糟糕的大合唱。

“還好。”倉田真理子雙手按住胸口,“真是慶幸。

沒有人隨聲附和。勝木惠子捋了捋染了色的頭發,這便是現場唯一的動靜。

井上法官開口道:“各位陪審員,你們還不理解事情的詳細經過吧。接下來的話題本應該在法庭上陳述,但是礙於情勢所迫,必須提前說明。請大家不要在別處散布。能保證嗎?”

這種時候,真理子是不會說話的。她隻是不停地轉動眼珠,好像在問:怎麼樣?怎麼樣啊?

“保證不保證,悉聽各人尊便。”毫不含糊地作出回應的,是竹田和利。健一覺得他可以當陪審員的領頭――陪審長。

“那就有勞津崎先生了。”

在北尾老師的邀請下,前任校長津崎站起身。或許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疲勞,他又馬上坐了下來。

“如果我說得不夠充分,請你們隨時補充。”

和大人間平等交談時一樣,看了看藤野涼子和神原和彥後,津崎先生開始了他的講述。健一起先還有些疑惑,不知津崎先生會講到什麼程度,可之後便明白,他公開了所有的事實關係,連垣內美奈繪的名字也說了出來。

第一次聽說此事的陪審員們,時而露出驚訝的表情,時而全身呆若木雞。也難怪,他們怎麼也想不到,熟悉的老師竟會遇上這等離奇怪事,簡直是媒體報道的絕佳題材。

連勝木惠子的視線都轉向了豆狸那張因一夜未眠而疲憊至極的臉。她的眼神依然空洞無光,嘴巴則不由自主地微微張開。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話並不長,但津崎先生仍顯得氣喘籲籲,就像小跑了一陣似的,”森內老師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真是太不幸了。”

倉田真理子的小眼睛裏噙滿了淚水。山野紀央的小臉繃得緊緊。的。溝口彌生緊緊拽著蒲田教子。蒲田教子則挺直腰背,全力支撐著溝口彌生。

“丟人現眼。”勝木惠子咕敗了一聲,空洞的眼眸中現出一個黑色的焦點,“老大不小的女人,竟會落到如此地步,真丟人。”

沒人接她的話。

“我早就覺得,”向阪行夫關切地望著身邊泣不成聲的倉田真理子,說道,“森內老師不是會毀棄舉報信的人,現在反倒放心了。”

津崎先生眯著眼睛。

那對高矮組合用手擦了擦鼻子,重重地歎了口氣,都開了口。

“太令人吃驚了。”

“簡直難以置信。”

“校長先生,校內審判會因此中止嗎?”

津崎先生微笑道:“你們認為應該中止嗎?”

將棋社的矮個子抬頭望著籃球社的高個子。即使是坐著,他們兩人的高度差也在一個頭以上。

“盡管我們這些陪審員沒有決定權,但以個人而言,我不希望中止。”竹田和利的語氣相當沉穩,果然是當陪審長的料,“森內,不,森內老師對我們的社團很關照。如果在校內審判中,森內老師毀棄舉報信的不白之冤能得以澄清,大夥一定會很高興。”

“特別是那些OB,”竹田的搭檔補充道,“都結成支持者俱樂部了。”

“別說那些多餘的廢話。”

小山田修沒理會他的指責:“我們社團裏也有許多森內的支持者,所以我才會在這裏嘛。”說著,他撅起了肥厚的嘴唇,“如果校內審判取消,大家會失望,也會憤怒。”

“我們不想取消。”

井上法官的聲音很大,語氣堅決,大家一下子全都睜大了眼睛。

“也沒有取消的理由。但是,有一個間題。”他看了北尾老師一眼,像是將什麼東西拋給了對方。

雙手叉腰站著的北尾老師用力歎了口氣,說道是的,會有一個問題因此纏手。”

媒體的采訪會非常煩人。

“從今天早晨到現在,已經有好幾通電話打到教師辦公室來了。目前的采訪對象,還隻是我們這些老師。”當著學生的麵,北尾老師打了個響舌,皺起了眉頭,“森內老師遭遇的是一起不折不扣的人身傷害事件,甚至可以定性為殺人未遂事件。嫌疑犯在逃,動機不明。而且又和舉報信事件相關,十分棘手。”

“棘手?怎麼個棘手法?”高個子竹田呆呆地問。

“那個垣內美奈繪不僅和森內老師個人有過節,還可能對城東三中抱有敵意。雖然這種可能性幾乎不存在,但旁人可以作出這樣的解釋。”

井上康夫說:“也就是說,一些媒體會以此為借口,來采訪我們的校內審判。”

“媒體?”

“是HBS嗎?”

“不是整個HBS,是《新聞探秘》節目組吧?”

“就是那個叫作茂木的記者吧?”

“啊,我討厭那個家夥。”最後一個發言的是溝口彌生,見大家都朝自己看來,她有點發怵,卻依然斷言道,“這個人,不可信。”

“不用擔心茂木記者。”藤野涼子毅然決然地說,“他不會搗亂的。”

蒲田教子賭氣道:“你為什麼那麼肯定?”

“因為他將成為我方的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