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

“她臨死前說了什麼?”齊律問她,期期艾艾的。

“說了很多,都是家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

“對啊,和我沒有任何關係。”齊律感歎了一聲,然後突地笑了起來,好像在笑自己居然在癡心妄想,妄想著他還在她的心上留有一席之地。再怎麼長情的女人,隔著三十年的生活,也會有屬於她的,比他更重要的事情了,那些事情與他無關,卻足已占據她心中的,本來屬於他的地位。

年輕的時候愛情或許是她生活的全部,等到年老的時候,她就會發現,生活才是生活的全部。而他齊律,在她薑雅頌的心裏,就像一幅泡在水裏的水墨畫那般吧,漸漸的墨汁就暈了開來,然後就淡了,沒了。

然而,對齊律來說,回憶就是掛在牆上的油畫,仍舊那麼鮮明,鮮明得他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過去。他開始陷在回憶裏了,一個人,對著芙蕖,或者說對著空氣,在喃喃自語:“那時上山下鄉,我就去了你媽媽的家鄉,那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我後來就再沒遇到過那麼漂亮的地方了。

“你媽媽就住在我住所的附近,她從來就沒離開過她的家鄉一步,對於外麵的世界,她比誰都要好奇。於是她經常找我們的女知青聊天,後來就認識了我。她知道我會畫畫,所以覺得我很了不起,於是就找我教她畫畫。

“那時她剛滿十八歲,那時回城還是那麼的遙遙無期,我想,我這一輩子或許就這樣了,在這個地方娶妻生子,養兒育女,然後終老。很多人都不想要這樣的生活,他們覺得以他們的才華呆在那樣的地方是種浪費。開始我也這樣覺得,可是當我遇到了你媽媽,我就覺得,這樣的生活或許也不錯,那麼美麗的地方,和那麼美麗的人,誰會願意離開呢!我想和你媽媽結婚!

“結果還沒等到我開口求婚,國內的形勢卻發生了改變,知青可以返城了。我身邊許許多多的人都走了,每一個人離開前都勸我,走吧,離開這個鬼地方,趁著你還年輕,趁著你還沒有結婚,不然,你就永遠都要呆在那裏了。我在北京的父母也這樣勸我。那時,我平均一個禮拜就收到一封家書。我不走,我要留在那裏,那裏雖然不及北京繁華,但是農村也有農村的美好,更重要的是,那裏有你媽媽。

“可是,你媽媽卻要我走,要我離開這裏,她說就算我現在是心甘情願地留下來,可是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到那時回城的人風光無比,而我卻還呆在這個一窮二白的鄉下,我還會不會恨她。她不想做我曆史的罪人。”

說到後麵,齊律整個人都哽咽了起來,雙手埋在手掌裏,語調不複平靜。芙蕖坐在他的對麵,像一個旁人一般,冷眼旁觀著屬於她母親的那一段往事。

“於是你就回城了。”她說。

手掌裏的人點了點頭,然後又繼續陷在了回憶當中:“那時剛恢複高考沒幾年,你媽媽叫我抓住機遇,不要等到機會錯失了就後悔莫急。我什麼人的話都可以不聽,但是惟獨你媽媽的話,我一直都言聽計從,我參加了高考,又辦理了回城的手續。臨走前我對她說,我一定會回來娶她的,到那時她就會有人人都羨慕不已的城市戶口。

“結果,我卻沒有等到那一天,剛開始時我天天給她寫信,可是後來有一天,她卻不再給我回信。我等到寒假,往她家裏跑了一趟,結果卻被你的外公外婆掃地出門。我不知道是為什麼,明明是她先跟我斷絕了聯係,可是到後來卻弄得好像我才是那個始亂終棄的人那樣。”

“……”

“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媽媽是個很有遠見的女人,我依她所言,高考,回城,然後奮鬥到了今天的這個地位。如果當年我依著自己的性子留在了她的家鄉,那麼我到今天,或許都還是一個會畫畫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