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子也跟我講過好幾次。我一字不差地記得她的話。。
“不知道怎麼稱呼才好。”
直子坐在陽光明朗的學校休息室裏,一隻手支著臉頰不無厭煩地說著,笑了笑。我耐住性子等她繼續下文。她說話總是慢悠悠的,總是字斟句酌。
我們麵對麵坐著。中間一張紅色塑料桌,桌上放有一個滿滿裝著煙灰頭的紙杯。從高高的窗口如魯本斯的畫一般射下的陽光,在桌麵正中間畫出一條線,將明暗截然分開。我放在桌麵的兩手,右手在光照中,左手在陰影裏。
1969年春天,我們都正20歲。休息室給我們這些穿著新皮鞋、夾著新講義、腦袋裏灌滿新腦漿的新生擠得再無插足之地,身旁始終有人因碰撞而互相埋怨,或互相道歉。
“那根本算不上城市。”她繼續道,“有一條筆直筆直的鐵路,有個車站。車站不成樣子,下雨天司機恐怕都看不見。”
我點下頭。’爾後兩人一聲不響地茫然看著在光照中搖曳不定的香煙的煙。
“車站月台上總有狗從這頭走到那頭。就這麼個車站,明白”
我點頭。
“出了站,有塊小小的交通島,有汽車站,有幾家店鋪。…·店鋪都傻呆呆的,一直走過去就是公園。公園有一架滑梯三座秋千。”
“沙坑呢”
“沙坑”她慢慢想了一會兒,然後確認似的點下頭,“有的。”
我們再次陷入沉默。我把燃到頭的香煙小心碾死在紙杯裏。
“那座城市真個無聊透頂!建造那麼無聊的城市到底出於什麼目的呢無法想象!” —
“神是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的。”我試著說了一句。
直子搖搖頭,一個人笑了起來。那是成績單上清一色A的女大學生常有的笑法。笑得活像《艾麗絲漫遊奇幻記》裏邊的波斯貓。她消失後那笑也沒消失,在我的心裏留了很久,不可思議。
對了,無論如何我都想見見月台上跑來跑去的狗。
4年後,1973年5月,我一個人找到那座車站,為了看狗。為此我剃了胡須,紮上半年沒紮的領帶,換上科爾多瓦新皮鞋。
我從車上——從隻有眼看就要生鏽的淒淒惶惶的兩節車廂的市郊電氣列車上下來,最先撲鼻而來的是令人懷念的青草氣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效遊氣息。5月的風一如往昔從時間的遠方陣陣吹來。若揚起臉側耳傾聽,甚至可以聽見雲雀的嗚叫。
我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坐在車站長椅上,以很無奈的心情吸了支煙。清早走出宿舍時那興衝衝的勁頭已經蕩然無存。似乎一切不過是同一事情的周而複始而已。永無休止的de ja vu[①de ja vu:法語。未曾經曆的事情仿佛在某處經曆過的似曾相識之感,既視感,且重複一次惡化一次]。
以前有一段時間,我曾跟幾個朋友橫七豎八地擠唾在一起;天亮時有人踩我的腦袋,道一聲對不起,隨即傳來小便聲。周而複始。
我鬆了鬆領帶,嘴角仍叼著香煙,用尚未合腳的皮鞋哢嚓哢嚓使勁地蹭水泥地麵,目的是為了減輕腳痛。痛倒是沒那麼厲害了,卻持續帶給我一種乖戾感——就好像身體被另外分成了幾部分。
狗沒出現。
乖戾感……
時不時有這種乖戾感,感覺上就像硬要把兩塊種類不同且夾帶碎片的嵌板拚在一起似的。每當這時,我總是喝威士忌躺下。早上起來情形愈發不可收拾。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