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進嘴裏。敏很美。這是我最初接受的明白而單純的事實。也許實際上並不那麼明白那麼單純,也可能是我的天大錯覺,或者僅僅是自己由於某種緣由而被不容改變的別人的夢之河流一口吞沒亦未可知。如今看來,我覺得那種可能性是根本無法否定的。而當時我所能斷定的隻有一點,那便是自己是把她作為美貌女子予以接受的。

敏纖細的手指上戴著幾個戒指。其中一個是造型簡練的金質結婚戒指。在我飛快地在腦袋裏歸納她給我的第一印象的時間裏,敏不時把酒杯遞到唇邊,以和悅的目光注視我。‘感覺上不像是初次見麵。”敏說,“怕是因為時常聽說你吧。”

“我常從堇口中聽說你來著。”

敏莞爾一笑。隻有在微笑時眼角才生出迷人的細紋。“那麼,我就用不著在這裏自我介紹了。”

我點點頭。

我對敏最有好感的,是她無意隱瞞自己的年齡。堇說她該有三十八或三十九,實際看上去也有三十八或三十九歲。由於皮膚漂亮,加之身段勻稱苗條,若適當化化妝,說是二十八九歲也有人信,可是她沒有刻意那樣做。看來敏是把年齡作為自然上浮之物老老實實地予以接受的,並巧妙地使自己與之同步。

她把橄欖放入口中一粒,手指捏著橄欖核,十分優雅地投進煙灰缸,猶如詩人清點標點符號。

“半夜突然打電話,很對不起。”敏說,“能說得清楚些就好了,可當時心裏理不出頭緒,不知從哪裏說起。現在也沒理好,但至少混亂告一段落了,我想。”

“到底發生了什麼呢?”我問。

敏把十指在桌麵上叉起、鬆開、又叉起。

“堇失蹤了。”

“失蹤了?”

“像煙一樣。”說著,敏吸一小口葡萄酒,繼續道:“說來話長,但我覺得還是從頭按順序說為好。否則,微妙的意味很難傳達,因為事情本身非常微妙。不過還是先把飯吃完吧。眼下並非分秒必爭的緊急關頭,再說肚子餓了腦袋也運轉不靈。況且這地方說話未免太嘈雜了。”

飯店裏擠滿了本地客人,人們比比劃劃大聲喧嘩。為了避免大吼大叫,我和敏不得不在桌上欠起身子額碰額說話才能相互聽見。盛在大碗裏的希臘式色拉和烤好的大條白碴魚端上桌來。敏往魚身上灑鹽末,拿一半檸檬擠汁淋了淋,又滴上橄欖油。我也如法炮製。如她所提議的,是要先填滿肚皮才行。

她問我能在這裏逗留多久,我回答一周後開學,開學前必須趕回,若不然多少有些麻煩。敏事務性地點了下頭,爾後抿起雙♪唇,在腦袋裏盤算著什麼,既沒說“不要緊,那之前能回去”,又沒說“恐怕很難了結”。對這一問題她作出了自己的判斷,將結論塞進某個抽屜,繼續默默進食。

吃罷飯菜喝完咖啡,敏提起飛機票錢,問那部分錢我願不願意要美元旅行支票,或回東京後轉入我的銀行戶頭也可以,問哪種方式合適。我說眼下我不缺錢用,那點兒費用還是負擔得起的。敏堅持由她支付,“是我求你來的嘛,”她說。

我搖頭道:“並不是我客氣,如果時間再往後推,說不定我會自己主動來一趟這裏的。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敏沉吟片刻,點了下頭。“非常感謝你的,感謝你肯來這裏--我很難用語言表達。”

走出飯店,傾注了染料一般的鮮亮亮的暮色籠罩了四周。色調是那樣的藍,仿佛一吸氣肺腑都將染成藍色。天空開始有星鬥微微閃爍。吃罷晚飯的當地人,像好容易提到步履蹣跚的夏日太陽落下似的走出家門,在港口周邊信步走動。有一家老小、有情侶,有要好的朋友。一日終了時分的海潮的清香擁裹著街道。我和敏相伴步行。路右側排列著商店、小旅館和餐桌擺上人行道的飯店,帶有木百葉窗的小窗口亮起柔和的懋黃色燈光,收音機淌出希臘音樂。路左側的海水漫延開去,夜幕下的波濤穩穩地拍打著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