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的可以聽見製鐵廠敲鍾的聲音, 鍾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 槐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更響亮了。隻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 我看見他肩背行李, 手裏拎著一隻網袋, 網袋裏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藝碰撞著, 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 對夾鎮街景流露出一種鄙夷之色, 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了, 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 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 小孩, 到鎮政府怎麼走?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 他叫我小孩, 可我估計他還不滿20歲, 嘴上的胡須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 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 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 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風, 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了路。
小孩, 給我拿著網袋!他拽了我一把, 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裏, 然後又推了我一下, 說,你在前麵給我帶路!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 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了反抗,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的。我接過那隻網袋時裏麵的東西又嘔嘟嘔嘟地響起來, 我伸手在那個銅玩藝上摸了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 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不是喇叭, 是軍號!
軍號是幹什麼用的?
笨蛋, 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 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 該撤退時吹撤退號, 這下該明白了吧?
明白了, 你會吹軍號嗎?
笨蛋, 我不會吹帶著它幹什麼?
我們夾鎮不打仗, 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 在我腦袋上篤地敲了一下, 讓你帶路你就帶路, 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奸細捆起來, 他走過來一把奪回了那隻網袋, 朝我瞪了一眼說, 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一輩子也別想上部隊當兵, 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就這樣我遇見了尹成, 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裏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幹什麼, 隻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幹部。夜裏邱財到我家讓祖父替他查賬本, 說起稅務所新來了個所長, 年紀很輕卻凶神惡煞的, 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 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製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 人民政府來了, 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了政府, 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 姚家的幾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 姚家的幾百條槍枝都被沒收了,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 隻是後來成立了稅務所, 木樓才派上了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土溝裏藏著大量的蛹蜘。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裏裝, 突然聽見玉米地裏回蕩起燎亮的軍號聲, 我回頭一看便看見了尹成, 他站在木樓的天台上, 一隻手抓著軍號, 另外一隻手拚命地朝我揮著, 衝鋒號, 這是衝鋒號, 他朝我高聲叫喊著, 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衝啊, 衝到樓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