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他沒有去瞻仰韓明化過妝的遺容。他覺得經黃帆這樣一折騰,他看見韓明的時候,說不定會聽到韓明在冥冥之中的怨訴。

追悼會開完之後,費邊和同事們坐校巴回城。他想,他見到杜莉,一定要給他交代一聲,如果他哪天突然死了,就草草地燒了算了,千萬不要讓入給他致什麼悼詞。雖然人類的文化史就是用悼詞連綴成的一篇長文,但它所用的肯定不是殯儀大廳裏伴著哀樂所念的悼詞,就像死人的真實麵容和那個化過妝的遺容不是一回事一樣,對死去的知識分子來說,美化往往就是醜化,亞裏斯多德和萊辛曾經論述過醜是怎麼變成美的,他們一定沒有想到,美照樣可以變成醜。一路上,他都在想這個問題,他認為這是具有中國特色的詩學問題,值得認真琢磨。他正這麼想著,校巴在校門外釣一個叫“樂萬家”的飯店前麵停住了。在飯店裏,他發現他剛好和一個似曾相識的年輕入圍著同一張圓桌旁坐著。他們還互相碰了幾杯。當那個人開口說話的時候,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使費邊想起來了,他就是那天他在劇場裏遇見的那個年輕人,他叫李輝,當時他手裏舉著一束花。

“忘了吧?我是李輝。”年輕人說,“在殯儀大廳裏,我怎麼沒有看到你。

‘我的煙癮上來了,躲在外麵抽煙。”費邊說。

‘這裏的飯菜真不錯。”李輝說。

“是啊,係裏每次死了人,我們都要來這裏改善生活。這叫化悲痛為力量。”費邊說。

餐廳裏人太多了,許多教師還帶來了小孩,吵鬧得很厲害,費邊和李輝沒能很好地聊起來。

他們又碰了一杯,約定吃飽喝足之後再接著聊。

吃飯的當中,李解出去過一次,出去的時間還很長,費邊真擔心他不再回來,使計劃中的長聊落空。他不由自主地姑了起來,到樓下去找他。在樓梯口,他碰見了他。李輝說自己到收銀台給一個朋友打了個電話,“那個朋友說起話來,有點羅裏羅嗦的,勸我不要這樣,不要那樣,真是真名其妙。”

“現在貓已經不速耗子了,逮耗子的是官歡管閑事的狗。”費邊說。

“你說得對,”李解說,“而且還是一隻母狗。”

許多天之後,費邊才知道,李輝說的那隻母狗,指的不是別人,正是杜莉。那個時候,費邊才明白,這個自稱叫李輝的人,就是杜莉所說的那個已經死去的前任男友。現在,費邊重新和李輝坐到了桌前,他們又踹起了酒杯。別人都在開懷暢飲,他們也不能落後,費邊又給李輝倒了一杯酒。倒酒的時候,費邊湊近李嬸問了一句:“你說的那隻母狗,一定很漂亮吧?”李解一下子笑了起來,笑得那麼厲害,杯裏的酒都灑光了。這一天,費邊第一次把李輝帶到了家中。李輝說他現在正搞著考古研究,經常在河南澠池一帶逗留,研究那裏的仰韶文化。他勸費邊和他一起搞。費邊說,別人去搞,他不反對,但他自己不屈把精力放在這上麵,“一想到我們的四肢在五千年前的墳場裏忙碌,而腦袋卻維係在後現代的都市,我就覺得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你起碼應該去那裏看看,”李輝說,“那裏的每一個土坷垃都是文化,連村民們床下放的尿壺,都是寶物,尿上一泡就跟五千年前的文化溝適了。”這麼說者,李解就把那隻髒乎乎的牛仔包打開了,從裏麵拎出了一隻彩陶壺。“這就是我從他們的床底下拿出來的。隻用一個室外電視天線,就換了這麼一個寶貝,讓入遺憾的是,它的一隻耳朵掉了,大概是晚上撒尿的時候不小心,把它給碰掉了。”

費邊這時候想起自己還有一隻彩陶壺。他走進書房把它拿了出來,也把它放到了地毯上。李輝被他這隻完整的玩意吸引住了,像撫摸聖器一樣,小心地撫摸著它,吹著上麵的那層灰塵。

‘你要是想要,我就送給你得了。”費邊說。李輝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他往裏麵吹了口氣,然後把耳朵放在壺口,好像那樣一來就能聽出來它是真是假。聽了一會兒,李輝又像搖晃嬰兒那樣把它輕輕地晃了幾下。“它怎麼會響啊?”李輝說。費邊也聽到了它的響聲,他還以為那金屬般的聲音是從李輝身上發出來的呢。他接過來往壺口裏看了看,然後把它翻了個底朝天。接著他就看到了那些硬幣,和一張已經發黃了的紙條。

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費邊一邊在膝蓋上鋪展著那張卷起來的紙條,一邊問對方是誰。“是我,”對方說,“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他確實沒有聽出她是杜莉,一來是她的聲音經常變化,二來是她很少在這個時候打電話,她通常是在晚上打的。他想到了魯姍姍,但又不敢肯定,於是就模棱兩可地說;“原來是你啊。”

“不是我還能是誰?有一天,你恐怕連你自已是誰都想不起來了。

他這才聽出她是杜莉。他問她有什麼事,杜莉說,沒有事就不能打電話了嗎?你是不是在和別人雄辯?費邊說他正在寫詩。說這話的時候,他想起了葉芝的話:和別人爭論,產生的是雄辯,和自己雄辯,產生的是詩。“房間裏沒有別人了嗎?”杜莉問他。他說沒有,可杜莉不相信,非要讓另外的人來接電話。他想,杜莉肯定是在懷疑房間裏有女人,既然這樣,那就讓李輝來接電話,讓杜莉討個沒趣吧。因此,杜莉一說完,費邊就高聲喊起了李輝。他捂著話筒對李輝說:“是我老婆打來的,你過來簡單說幾句,讓她少操那份閑心。”這麼說者,他又朝李輝眨了眨眼睛。李輝說:“這種事我最樂意幹,你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對付她。”

杜莉對李輝說了些什麼,費邊自然是不知道的。李輝說的話,費邊也沒能記住,留在他腦子裏的隻是李輝拿起話筒時的那副笑嘻嘻的樣子。他在旁邊站了一會兒,就出來了。在客廳裏,他將那張紙條點燃了,灰燼像黑蝴堞似的,在客廳裏飄著。他拿著吸塵器,等著把它們吸進塵倉。他聽見了李輝的笑聲。他不知道李輝在笑什麼,後來他倒是問過李輝為什麼那麼開心,李輝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隻是覺得好玩。費邊對他的話表示理解。費邊說,他曾寫過一首詩,裏麵有一句是這樣的:蘋果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開花,就像猴子不知道猴腦怎麼會被舀進醋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