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眼神漠然。

抄書度日?俸祿呢?衛秀並未問出來,估計朝廷給的俸祿,多半被他散給行乞之人了。

“暗室之雅,在於節。”衛秀道,“陳郎入崇文館,所見所聞,可合乎心意?”

“文人的事。有何甚可說道?”陳渡學的是武事,他名中這個“渡”字,便是渡江之意,是當年的老丞相對他寄予的厚望。熟讀兵書,如今卻在崇文館,混跡文人間,怎能好?

第四十九章

老丞相是周之肱骨,一生心力所瘁,皆為周室,可惜周帝無能,獨木難支。老丞相故去後,蕭氏野心勃勃,更無所忌憚,唯有遠在邊關的大將軍仲戎,手握重兵,能與其相抗一二。

前朝末年,大將軍得聖上詔令回京,遇山匪劫道,全家死於途中。不幾日,周帝之叔膠東王似是經此事啟發,在京中興兵截殺蕭懿,可惜他總共能調到的,也就三兩百人罷了,兵亂很快被撲滅,但有一群人,趁亂奔入大將軍府,將仲戎母親、兄弟、子佷屠殺的一幹二淨,連奴僕都未幸免。之後朝廷解釋,此乃膠東王亂兵所為。

可山匪如何能敵大將軍身邊的精兵良將?膠東王手下統共也就三兩百人,如何分兵屠府?他又有什麼深仇大恨非要滅人家滿門?

真相如何,朝中諸公心知肚明。可又有幾人敢議論此事?

陳渡倒是敢,他狂傲耿介,為人率性剛烈,但他彼時不過十五六的少年,又能成什麼事?

直到如今,近二十載歲月,狂傲直言的少年郎,被世道搓磨,終日閉門不出,守著那點逐漸被世人遺忘的忠貞。

但衛秀記得,他身著盔甲,手持長矛的樣子,他騎在馬上,與兄長並肩策馬,仿佛生來就該馳騁沙場。他繼承祖父遺誌,熟讀兵書,上陣殺敵,隻為有一日,能帶大軍南下,一統九州。

他的血是熱的,歲月冷卻不了,他不該在暗室中,寂寥無聲。

衛秀四下環視,不遠書案上撲著本書,想是主人方才在看,眼下待客,便隨手撲在案上。書封上有“六韜兵法”四字,落到衛秀眼中,使她感受到久違的暖意。

總有一些人,是不會改變的。

陳渡注意到她視線凝結於某處,跟著望過去,看到那本書,也不遮掩,起身走過去,拿了起來︰“衛先生讀兵書否?”

“讀。”衛秀答道,“這本《六韜兵法》,便是啟蒙之作。不過我隻涉獵,於陳郎,怕是早已爛熟於心。”

他喜好兵事,是人盡皆知的事。陳渡也不否認,將書合上,寬厚的掌心貼著書封︰“觀你徙戎之論,便知不是涉獵而已。你對涼州一帶,十分熟悉。”

“不親歷,寫起文章來,如何言之有物。”

陳渡便上下打量她,視線停留在她的腿上,又慢慢上挪,與她對視︰“那一帶不好行走,民風、習俗,地形、要塞,要了如指掌,怕是要費上不少時日。你心誌維堅,辛苦。隻是,有一事我不明,天下之大,山川之壯,不止在涼州,朝廷用兵,緊張之處,也不在涼州,為何你偏偏,就盯準了那處,又恰到時候地拿出文章來,打動君王,名揚海內。”

陳渡笑了笑,也不知是感嘆還是嘲諷︰“衛子真是能掐會算,早幾年,便算到了有今日。想必沒有公主,也會是旁人,衛子早將此論,作為晉身之階。”

身在陋室,天下形勢,他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說他眼力刁鑽好,還是感嘆他將自己放逐在朝廷之外,卻偏生仍舊心懷天下好。

“人生在世,總得做些什麼,才不枉此生。”衛秀也沒否認,“總不能如閣下,分明有澄清天下之能,卻躲避不出,浪費平生所學。”

陳渡笑了一下︰“你說的不錯。身負才華,確實應當施展出來,造福蒼生。”

魏得國不正,他恥於與如此君臣為伍,但他並不把自己的標準強加到他人身上。這些年也學著平和,至少表麵上看來,他是寬容易與了許多。

“你的徙戎論寫得好,觀點獨到,一針見血。希望此次能將羌戎安頓好了,止兵戈,阻禍亂,免百姓於塗炭。”

衛秀便笑問︰“心懷蒼生,又為何埋沒陋室?”

“世道風氣不好,我嘴賤,怕得罪人。”陳渡敷衍了一句,掩麵過去,不願多提。

衛秀也沒寄希望,一次便能說動他,也不著急,替他斟茶,悠然自若道︰“皇位上換了人,天下還是這個天下,百姓仍是那些百姓,看開了,都好,看不開,便鬱憤難當。”

“這話倒是有許多年不曾聽過了。”陳渡笑道。

以前也時常有人這般勸他,如今勸他的人或他與人斷交,或人與他絕交,總之都不往來了。

陳渡見衛秀,因她容貌有親切之意,因她才華有愛惜之意,便問了一句︰“你說百姓仍是那些百姓,那你行走在涼州,寫下那篇高作,心中所想,是百姓,還是以此晉身,求名求利?”

衛秀道︰“都不是。”她顧不上蒼生,也顧不上名利,這兩者在她眼中,都如無物。

陳渡怔了一下︰“那是為施展抱負?”

衛秀一笑,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