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胡適先生要斥之為“陋儒”。
世間有此陋儒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國人不以為非反倒推崇備至;書中有此破綻也不奇怪,奇怪的是國人並無質疑反而津津樂道。這又是為什麼?
為了圓夢。
傳統社會的中國人,其實是一直有夢的。第一個叫“大同夢”,也就是回到部落時代。第二個叫“小康夢”,也就是回到邦國時代。這兩個夢都實現不了,就開始做“治世夢”。這是帝國時代的“中國夢”。
治世夢也包括三個內容。首先是希望有一個仁慈而明智的好皇帝,這就是“聖君夢”。其次是希望各級官員清正廉潔,這就是“清官夢”。如果聖君和清官都指望不上,則希望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就是“俠客夢”。
聖君,清官,俠客,是中國人的千年夢。
這三個夢,羅貫中都幫我們圓了。聖君就是劉備,清官就是諸葛亮,俠客或俠士就是關羽和張飛。三個夢三個代表,都在劉備集團,尊劉貶曹豈能不大得人心?
至於曆史的真相,則無人關注。
事實上,《三國演義》創造的文學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原本來自民間,之後又在民間廣泛流傳,變本加厲。兩股力量的齊心協力,使這段曆史與它的本來麵目漸行漸遠。
這並不奇怪。畢竟,治世是萬眾之向往,忠義乃核心之價值。作為農業民族,或者說,作為非商業民族,我們沒有契約精神,沒有法治觀念,沒有公民意識。結果,就隻有君臣父子、綱常倫理和江湖義氣。
忠義作為核心價值,也應運而生。
不可否認,這裏麵有著美好的願景和良善的動機:忠用來規範自己,義用來規範別人。我忠誠,你仗義,秩序便得以維持,關係便得以維係,天下便得以太平。
這是一個“桃園夢”。
然而忠義作為核心價值,卻又十分可疑。實際上,它的內部充滿矛盾和悖謬。比方說,清官要盡忠,俠客要仗義,聖君呢?忠也好,義也罷,用在他身上都不合適。
如此說來,皇帝豈非就該不忠不義?
為君不易,為臣也難。比如張遼要對曹操盡忠,便隻好對關羽不義,將關羽要走的意思如實彙報。關羽要對曹操行義,也隻好對劉備不忠。要知道,他殺袁紹的大將顏良時,劉備可正在袁紹那裏寄人籬下。
然而不殺顏良,就無法報答曹操的大恩大德,也就不能問心無愧地回到劉備身邊,關羽豈非兩難?
好在關羽獲得了充分的理解和同情。我們唯一無法弄清的是:為什麼關羽的依曹、反曹、降曹、別曹、放曹都是忠義,如果換成呂布就是不義?
可惜無人回答,也沒人問。
弘揚忠義的《三國演義》則走了麥城:代表明君夢的劉備“長厚而似偽”,代表清官夢的諸葛亮“多智而近妖”,代表俠客夢的關羽既投降了敵人,又放走了敵人。
羅貫中先生想過這些嗎?
也許沒有。因為他表達的,是他們的時代意見。
時代不同了。老調子已經唱完,瞞和騙的藝術也可以收場了。我們需要建立的,是新的社會觀、道德觀、曆史觀和核心價值觀,非如此不能實現民族的偉大複興。
這是隻能通過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和法製建設來完成的。《三國演義》可以謝幕,桃園結義可以夢醒。
現在,讓我們回到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