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查水上運輸走私的辦法非常簡單,也不需要高科技,隻要跳到河裏,一個猛子摸到船底,立即就會看見船底有一個木箱,可大可小,就看走私什麼貨物。隻是水上警察有幾個會遊泳的?全都是花錢買來的差事,站在船上身子還打晃,跳下河裏,立即就變成“河漂子”了。

舊時代河運走私的主要貨物,一是鴉片,二是藥品。

走私鴉片,是水上運輸的傳統業務。從西北過來的鴉片,陸路過不來,查得緊,成本也高,隻有水上運輸最劃算,一筆貨,跟著運煤的船,跟著運黃土沙子的船,放在船底,就帶過來了。船家也不會要高價,扣除船家孝敬水上警察的好處費,船家能有兩袋白麵的報酬就滿足了。水上警察得多少?至少二百袋白麵。

走私鴉片算走小貨,大貨是西藥。

舊時代天津是進口西藥集散地,中國沒有西藥生產廠,日本、德國、美國新藥先在天津進關,然後再分散各地。解放戰爭時期,解放區需要的大批新藥,都要派人來天津采購,釆購後又不能公開運出天津,唯一的辦法就是通過水上運輸。那時候天津有一大批專門為解放區采購西藥的藥房,更有專門往解放區運送西藥的船隻,形成了一個有組織、有規模的運送團隊。

攔截往解放區運送西藥,本來是水上警察的職責,隻是越是職責才越是行賄的門路。水上警察灰色收入的重要渠道,就是檢查藥品走私,因為這類走私涉及私通解放軍,一經發現那是要槍斃的。從事這類走私活動的,一種情況是公開的共產黨地下組織,帶著武器,發現水上警察跟蹤,可能開火還擊。水上警察是不會奮不顧身的,一看見對方亮出家夥,早跑得沒有影兒了。水上警察吃的是走私西藥的船家。船上帶著藥品,不必檢查,自己報上門來,該你交多少錢,絕對一碗水端平,不會多要你一分錢。水上警察開出價碼,船家也不爭執,運到地方有人付錢,隻要東西運到就行。

1938年“天津特別市公署水上警察局”相關文件

水上警察名聲最壞、最黑,也最不是東西。平時熟悉的朋友,翻臉六親不認,說打就打,說罵就罵,弄不好,帶到局子裏,吊在樹上拿鞭子抽,打得你皮開肉綻。打完了,你交上錢,哈哈一笑,拍拍肩膀,河上見麵還是朋友。

舊時代水上警察無惡不作,連“大破船”都上,什麼便宜都占,從死人身上扒手表、扳金牙,什麼不是人的事兒都幹。船家備著好酒好肉,就是等著侍候水上警察的,水上警察說要什麼,船家下次再來就得帶給他什麼,稍不滿意,就給你顏色看,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所以,舊時代幹過水上警察的人,新中國成立後填檔案表,隻寫舊警察,絕對不好意思寫水上警察,對人也說幹過舊警不說幹過水上警察,太不是人了。

舊時天津,市民稱軍界官兵為長官,或者稱為老總,無論什麼軍隊的官兵,從司令到丘八,一律稱為長官。長官來了,要什麼給什麼,長官打百姓耳光,百姓不許不願意,長官就是不講理的祖宗,百姓就得孝敬長官。

副爺是什麼人?

副爺原稱是副官,稱副官還不夠敬重,改稱副爺。

副官不是軍人,副官是警察,一切的警察,從派出所、交通警、消防隊,全都是副官。長官到底還有個兵營,除了出來彈壓、維持社會秩序,平時和百姓很少打交道;而副爺就不一樣了,百姓每時每刻都離不開副爺,從査戶口到出門走路,再到乘車、做生意,都和副爺打交道。

民國時期位於金湯橋西岸的天津市警察局(現已不存)

先說派出所的副爺。這些副爺的日常使命,是維係社會秩序,什麼事都管,家家戶戶查戶口,其實就是找外快。查戶口不就是核對一下家庭人口嗎,光核對人口還查什麼戶口?既然查了,就得查出點麻煩來。你家老人死後為什麼沒銷戶口;家裏小孩子出生已經一個多月了,怎麼戶口上還沒有;你家家人外出做生意,為什麼沒去派出所報告;家裏來了親戚,為什麼沒報臨時戶口……麻煩多的是,查出來就要處理。老實市民心眼兒靈,每到副爺來查戶口,早早地一個小紙包送上去:“副爺,買包茶喝。”裏麵錢也不多,二角,副爺夾著大戶籍冊,客客氣氣地走了。外地人不明白規則,沒送紙包,麻煩來了,實在找不出什麼麻煩,最後,你家煤爐子火苗兒太高,罰款,得比一包茶錢高多少倍!所以,舊時代家家戶戶都準備著小紙包,一個紙包裏二角錢,無論什麼人來,送上一個紙包,保日月平安。

在副爺階層之中,交通警察是最肥的差事。

天津城內道路四通八達,各大路口都有交通警察,那時候紅綠燈很少,大部分路口靠交通警察手勢指揮交通,交通警察四個小時一班,自然很是辛苦。隻是無論什麼人都要從十字路口過,誠如侯寶林先生相聲說的那樣,賣白菜的經過,放下兩棵白菜;賣西瓜的經過,放下兩個西瓜;掏大糞的經過,打壺茶去。反正不能讓你白經過這裏。

說到交通警察喝茶,侯寶林先生沒有說對。交通警察是不會讓掏糞工人去打水的。管界內的茶葉店,每天孝敬交通警察一包茶,茶葉店的茶葉三六九等,光給高級茶,茶葉店不幹,光給次茶,警察不幹,於是約定俗成,留下了一個規矩:交通警察每天上班,自己提著茶壺到茶葉店抓一把茶葉,從最低檔次開始,每天上一個檔次,一直喝到龍井、碧螺春,喝到最高一等,然後,再從最低等開始。

茶葉再好,隻在值勤的時候喝。副爺的外快,就是一個班上收下各行各業孝敬的東西。副爺下班,抱著西瓜、提著白菜回到派出所,無論得到多少東西,都不能自己抱回家,要等一天幾個班都下來,大家把東西放一起,按人頭平分,每人拿一份,其中有一塊肉、一條魚、一棵白菜、一個西瓜。比如中午還過了一批腳行,拉著“地牛”,孝敬一個紅包,五角錢,當天不分,湊一個月,各行各業的紅包湊一起,每人可以分到幾元錢,副爺的職業道德絕對沒得說。

勞動改造時期,我曾經跟起重隊一起拉過“地牛”,肩上套一根繩絆兒,幾十人拉一個大件,重的可能幾十噸,輕的至少也有幾噸重。拉“地牛”,最怕中途停歇,停歇下來,再起動,那是要費大力氣的。所以,起重隊一路上就得預備下許多紅包,前麵一個人探路,看見崗樓,跑過去,一個紅包送上去,到了十字路口,警察手勢,放行,這個路口就算平安過來了,拉“地牛”的腳行,還得唱號子:“副爺高抬手呀,嘿一個嘿呀,一路保平安呀,嘿呀個嘿呀。”

副爺不能光吃腳行。天津每天都有婚喪嫁娶的紅白大事,娶媳婦的,前麵吹喇叭的,迎親的,浩浩蕩蕩,後麵抬轎子的更是辛苦,而且娶親的轎子路上不能停,轎子半路上停下了,不吉利。怎麼辦?拿買路錢。娶親的隊列後麵走著,前麵早派出人去探路,走到崗亭前,一個紅包送上去,放行,隊列就算過去了,吹鼓手還得吹一段熱鬧曲牌表示感謝。副爺就這麼厲害。

醫學證明,賭,是一種毒素,這種毒素生長在人體內。蘊藏有這種毒素的人一旦參與賭博,這種毒素就會釋放岀來,從而驅使這個人不能自拔,直到輸得傾家蕩產,直到欠下巨額賭債,最後自絕於世。

賭徒的故事,實在太多了,許多文學作品更塑造了一些賭徒形象,無論是茨威格的《一個女人的二十四小時》,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賭徒》,都出色地塑造了不可救藥的賭徒形象。正常讀者也許無法理解,已經輸到這個份兒上了,怎麼還不知罷休呢?其實隻有賭徒自己才知道,賭桌上似是有一種神奇的魔力,緊緊地抓著自己,想退都退不岀來。

後來我們看到幾個高官,去澳門訪問時,受不住誘惑,去賭場碰運氣。一開始贏了錢,心裏高興,還想再撈一點兒;贏了一萬,想再贏一萬,給二奶買枚戒指;又贏了一萬,還想再贏一萬,給小蜜買條項鏈。贏著贏著,情況逆轉,開始輸錢了。好不容易贏到手的錢,輸進去了,輸光了贏來的錢,又搭上自己的錢,自己的錢輸光了,拿點公家的錢吧,想著贏回來再也不賭了。隻是運氣總是不行,越輸越多。有臉麵的人,知道回去不好交代,自己想個辦法萬事皆休了;不要臉麵的人回來,等著東窗事發,抓進去,判個十年二十年,再重的槍斃,也算擺平了。

如本人這等的傻帽兒實在想不明白,已經當上那麼大的官了,工資也不低了,做西裝用公款,岀國考察周遊世界也用公款,已經一切得到滿足了,怎麼還玩兒火呢?其實隻有當事人才知道,欲罷不能呀!坐在賭桌上,什麼主義、組織、紀律、國法,全拋到九霄雲外去了,眼睛裏隻有賭桌上的幾張牌,心裏想的隻是一個“贏”字。崇高信仰,全忘了。

唉,可悲!

這裏,我倒想起兩樁關於賭徒的故事,頭一樁是聽來的,第二樁,是我家先人告訴我的。由此,也可以推測賭徒們的心理狀態,想見當年賭徒們的狀況。

一戶人家,譬如姓李吧,自然是有錢人家,兒子不知怎麼玩兒起賭博來了,老爹也不管,覺得兒子玩兒賭博總比包二奶好,真包個二奶,鬧得家庭不和,還不知道要花費多少錢呢。

隻是不走運,這名男子陷進賭場一發不可收拾,一天比一天輸得多,沒有多少時間,全家資產都被他輸光了。輸光了老爹的商號,輸光了老娘的存款,輸光了自家的房產,最後輸得一家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

這戶人家破敗之後,遷到貧民區居住,男子再也沒有錢去賭場了,雖然還不至於挨餓,但日子早就沒有以前風光了。此時,男子的老爹想起一件為難的事,當年家境興旺之時,曾經給男子訂下了娃娃親,也是大戶人家,對方是千金小姐,如今家境敗了,不能迎娶這位千金小姐了,人家千金小姐也不肯嫁過來了。無奈之時,老爹想岀辦法——退婚。

這位老爹來到姻親家裏,萬般為難地向老姻親說道:“一件事情,真是難於啟齒,不才教子無方,小犬不知上進,幾年時間染上賭博嗜好,竟至傾家蕩產。如今家境敗落一文不名,已經無力迎娶令媛,即使迎娶過門,也要委屈令媛忍饑挨餓,更有損於吾兄名聲,如此,隻好請吾兄網開一麵,將這門親事忘掉了吧,隻願令媛能嫁到名門,也才不委屈孩子的才學教養。”

本來,這是一件非常好辦的事。男方主動提出退婚,拉倒算了,也沒有登記結婚,也沒有任何訂婚文件,隻當是沒有這麼一回事,誰也不欠誰的。你窮小子再找一個賣肉姑娘,我家小姐自能嫁到博士家庭,兩不相幹,才是幹淨。

誰也沒有想到,那不是舊社會嗎,明明已經許配了人家,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哪裏有退婚的道理?老親家不答應,就是窮到沿街乞討,我家女兒也要嫁他,王寶釧拋繡球嫁給了一個乞丐,流下了千古美談,我家女兒是至死不能退婚的。

麻煩了。

女子一方堅守傳統美德,但是男子一方已經無力迎娶,而且老爹更是對賭徒兒子喪失信心,一定要將這個不肖兒子趕出家門。

經過再三協商,最後還是女方家長厚道,老嶽父說,既然老姻親已經決心不認兒子,萬全之計,隻能將男子接到女方家,兩人成親,好好過日子,隻是有一條規矩,再不能參與賭博。

這男子已經到了這般地步,能有人收留已是大喜過望,什麼條件都答應,保證再不參與賭博,隻在女方家裏閉門思過,和妻子好好過日子,一定改邪歸正,再不荒唐了。

如此,倒也真救了這個孩子,接到女子家中,和女子成親之後,兩個人情感和諧,此生足矣。那個賭博成性的男子,果然安心過日子了。

老嶽父自然還是不放心,家中一切花錢的事情都不讓女婿參與,連上街買東西都不派他出去,每天早晨隻給他一分錢,派他去胡同口水鋪去打水。一分錢的事情,還會有什麼意外嗎?

這男子倒也確實死了賭博之心,每天早晨拿著一分錢,提著水壺走出家門,走到水鋪打一壺水回來,此外再不走岀家門一步,果然浪子回頭金不換了。

一天早晨,也是出來得太早,水鋪還沒有開門。幾個無賴少年在水鋪門外逗趣,其中賭的人手裏攥著兩根草棍JL,一根長,一根短,讓另J人抽長短棍兒賭博,抽對了,當場賠錢。押賠Th押一角,賠一角。一夥人玩兒得好不高興。

抽長短棍兒本來是一種兒童遊戲,小學一年級學生之間就玩抽長短棍兒,抽出長棍兒為贏,贏方可以打莊家一下腦門兒;成人之間抽長短棍兒,贏的一方可以得到一支香煙,不過如此。

水鋪沒開門,男子站在一旁看人們抽長短棍兒,看著看著心裏發癢,就也要下手試試運氣,他就隻有打開水的一分錢,就拿這一分錢下了賭。也是他今天好運氣,一抽,就抽出了長棍兒,贏了一分錢,哈哈一笑;再抽,這次下的賭是兩分錢,又抽出了長棍兒,現在手裏已經有四分錢了;再抽,八分;又抽,一角六。如此抽來抽去,不多時間已經抽到一元錢,此時水鋪開門,眾人散去,男子也打過開水,回家去了。

回到家來,放下水壺,他沒有告訴妻子自己贏錢的事,隻是興奮不已。第二天,早早地他又提著水壺出門去了,那個抽長短棍兒設賭的人正等在那裏,眾人起哄,他又參與進去,今天運氣更好,他已經贏到上百元了。

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男子很是贏了一大筆錢,再抽長短棍兒,不過癮了。一天早晨,他起得更早,妻子對他說:“水鋪開門還早,你出去做什麼?”他說是遛早兒。妻子覺得丈夫出去鍛煉身體,也是好事,不料男子出來,直奔賭場去了。賭場是徹夜開門的,天將亮時,正是賭場最火的時候,男子一來,眾人大驚,多年不見,以為男子被老爹趕出家門,討飯去了。果然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男子今天又回來了,重新上陣,旗開得勝,一早晨贏得很是可以。男子不敢逗留,贏了一些錢,趕快回家去了。

從此,男子再不每天早晨打水了,早早出門,他要去鍛煉身體,說是遛早兒,其實就是去賭場。賭到得意之時,他已經把過去輸掉的錢撈得差不多了。誰料,正在得意之時,運氣忽然逆轉,手氣變壞,竟然輸起來了,而且一次比一次輸得慘,沒多少時間,好不容易贏到手的錢,又輸光了。

終於,一天早晨男子跌跌撞撞地闖進家來,隻見他神色恍惚,麵色蒼白,全身發抖,垂頭喪氣。還沒容妻子詢問丈夫在外麵遇見了什麼意外,男子一步奔到嶽父房裏,一下跪在了嶽父大人麵前。嶽父見狀大吃一驚,忙著就要過去攙扶,突然,男子咕咚一下向老嶽父磕了三個頭,隨後膽怯地向老嶽父說道:“泰山大人在上,孩兒不肖,咱們搬家吧。”

老嶽父大惑不解,忙向他的女婿問道:“我一家人在這裏住得好好的,怎麼要搬家呢?”

“嶽父大人在上,容孩兒稟告,您老的這處宅院,昨天夜裏被我輸掉了。”你瞧,賭性難改,已經誓言再不參賭的人了,一念之差,又染上了賭癮,沒有現錢參賭,隻靠一分打水的錢鋌而走險,最後一發不可收拾,把老嶽父家的宅院輸掉了。

不過,活該!先人生前對我們說,誰讓他收下那麼一個孽障呢?人一染上賭博惡習,那是絕對不能改掉的,隻要一有機會,他必跳下賭海,不到身敗名裂,不到投河,他是不會罷休的。

還有一件不活該的事,是我老祖父親曆的一樁趣事。

老祖父生前好友,用現在詞彙說是“鐵哥們兒”,譬如姓陳吧,老祖父稱他是陳二爺。大戶人家,有錢,隻是後輩不上進,個個染上了不良嗜好。最小的孽障兒子品德倒是不錯,唯一嗜好,賭博,很是讓陳二爺傷了腦筋。陳家孽障兒子常來我家,大家看著倒也斯斯文文,實在不像是壞孩子。陳二爺更希望我老祖父能夠勸導他戒掉賭博惡習,改邪歸正,不要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日偽時期,天津日租界同文俱樂部是-個著名的大賭場

如此,每次陳家孽障兒子來我家,我的老祖父都要對他苦口婆心盡力勸導。那時候也不懂為人民服務的道理,就是勸導他要戒掉賭博惡習,做一個造福社會、獻身國家的有為青年。陳家的孽障兒子倒也唯唯諾諾點頭答應,每次都向我老祖父表示,再不參與賭博,倘再參與賭博,就不是人。

信誓旦旦,老祖父自然相信了這位孽障兒子,以後又來,還和他談經論道,兩個人說著很投脾氣,老祖父對他的印象越來越好,已經相信他改邪歸正了。

轉瞬到了冬天,一天早晨,天還未明,老祖父突然聽到前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老祖父趕快披衣走出房來,才走到前院,隔著院門傳來悲痛的哭聲,不必辨別,一聽就是陳家孽障兒子的哭聲,老祖父立即開門,隻見陳家的孽障兒子披麻戴孝,手裏拿著哭喪棒,跪在門外,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伯伯,我家,我家……”

見狀,老祖父自然想到陳家一定遇到意外,便著急地說:“別著急,別著急,有話說仔細。”

舊時代規矩,家裏老人過世,孝子到各家報信,隻能跪在門外,不許進家門,叫作“磕孝子頭”。

陳家的孽障兒子泣不成聲,一連向我的老祖父磕了三個頭,稍稍平靜下來,才斷斷續續地向我老祖父說:“父親大人……\"

“你父親怎麼啦?”我的老祖父和陳家老人是莫逆之交,鐵哥們兒,看見陳家孽障兒子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猜測必是遭遇不幸,更是著急地詢問。

“過,過,過去了。”

“過去”,就是死了的意思。陳家孽障兒子是向我家老祖父報喪來的,也就是磕孝子頭來的。

“不對呀,昨天晚上我們老哥倆還一起喝酒來著,怎麼夜裏就走了呢?”我的老祖父還是懷疑。

“唉,孩兒不孝!昨天晚上父親大人回家,似是喝得多了一些,正好我在家裏,父親問我近來做些什麼,孩兒稟報說,近來孩兒已經戒掉賭博惡習,改邪歸正,努力讀書,昨天孩兒報考英國怡中公司,今天得到通知,孩兒已經被錄取了。”

“唉呀,這不是好事嗎?”我的老祖父聽說陳家孽障兒子考上了英國怡中公司,極是激動地說著。

“我父親也是高興萬分呀,”陳家孽障兒子悲痛地繼續說著,“隻是,就在我老爹高興之時,忽然之間隻見他向後一倒,家人忙過去攙扶,隻是已經晚了,扶起來還沒有坐下,老人就歿了。”說著,哭述著,陳家孽障兒子幾乎暈倒在我家門前。

“趕緊,趕緊,你快報信去吧。”天津規矩,死人家兒子報喪,各家不得久留,要早早將他送走,立即打點去吊喪。

眼看著陳家孽障兒子站起身來匆匆就要跑去,我家老祖父一聲將他喚住:“你回來,棺材的事,你去看了嗎?”

民間習俗,死人必須在當天成殮,大戶人家更不能買現成棺材,早早看好木材,棺材鋪將木材送到主家門外,立即破木打成棺材,當晚必須成殮。

陳家孽障兒子聽見我家老祖父喊聲,這才回過頭來,站在不遠處向我家老祖父說著:“剛剛去過一家棺材鋪,正好有一副好楠木,隻是人家說已經訂出,說是早晨八點,人家就要取木材呢。我去幾家報喪之後,就回家取錢。”

“唉呀,那就來不及了,”我家老祖父著急地說著,“你等一會兒,我家裏有點現錢,你先拿去,交份訂金,木材就不會落到別人手裏了。”

說著,我家老祖父回屋取出上萬元現金,交給陳家孽障兒子,陳家孽障兒子接過錢,也沒仔細看,反正厚厚一遝,不少吧,又向我家老祖父磕了一個頭,轉身就跑走了。

送走陳家孽障兒子,我家老祖父匆忙做些準備,叫來膠皮車,十萬火急,直奔陳家去了。車子停在陳家胡同外麵,天津習俗,奔喪,不可以乘車直抵家門,一定要在胡同外下車,然後放聲痛哭,再向死者宅院走去。

走下車來,老祖父放聲痛哭:“老兄弟呀,你怎麼說走就走了呀,我的老兄弟呀。”老祖父的哭聲傳進陳家宅門,陳大人聞聲立即迎出來,拉住我家老祖父的手慌忙詢問:“哥哥,家裏怎麼了?別著急。”

我家老祖父聞聲不對,抬起頭來,一看:“唉呀老哥哥,你怎麼又活了!”陳家大人將我家老祖父迎進正廳,老哥倆相視無言,說過種種情形,陳家老人一拍桌子,放聲大罵:“這個不肖的孽障!”

據陳家老人述說,孽障兒子已經多日沒有回家了,一定是賭場上輸了錢,不敢回家,這才到朋友家裏去騙錢。虧他怎麼就想出了這麼個主意,更虧他怎麼就借來了一身孝服,也算是好能耐了!孽障,孽障,不可救藥了也!

北京的八旗子弟,懶惰成性,身無一技之長,隻管吃喝玩樂。江山易主,八旗子弟淪為引車賣漿者流,最後凍餒而死,也是一個曆史時代的悲劇了。

有錢有勢的時候,北京八旗子弟在北京玩膩了,常常跑到天津來玩兒,那時候天津有西餐廳,有電影院,有舞廳,還有各種銷魂的場所,足夠八旗子弟們開心的了。可惜好景不長,沒玩幾年,家當玩兒光了,飯都沒得吃了,最後也隻能望“津”興歎,天下不是咱們的了!

就在北京八旗子弟一天天衰敗的同時,天津紈綺子弟卻一天天玩兒得歡了起來。何以天津紈綺子弟就越玩兒越歡呢?他們的老爸摟得太肥了。北洋政府有如跑馬燈,你方下場我登場,大炮一響,黃金萬兩,一連幾年的軍閥混戰,一大批兵痞政客發了橫財。發了財,下野不回鄉,北洋軍閥政客們紛紛來到天津做了寓公。老軍閥做寓公,附庸風雅,還有人皈依佛門,他們家的小哥可不想念佛成正果,靠著老子的錢,他們就玩兒起來了。

1908年,一位滿族皇室的女子正在逛北京的廠甸廟會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天津紈野子弟逍遙的好時光,一時之間,天津的舞廳一家比一家豪華,飯店一家比一家考究,種種銷魂的把戲,足夠紈綺子弟們玩兒到疲憊不堪,東洋的、西洋的,傳統的、新潮的,在天津隻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玩兒不著的。於是,天津成了紈綺子弟的天下,由此也留下了許多紈等子弟的傳說,現在聽起來真是有點太荒唐了,在那時候,一樁一樁,都確有其事,那才是瘋狂時代呢。

天津紈綺子弟的頭號班頭兒,當推袁世凱家的幾個兒子,其中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是天津有名的大太子。何以是大太子呢?他老爹登基當過八十三天皇帝,自然,他就是大太子了。

這位大太子,不知道錢是什麼東西,什麼正經事情也不幹,終日就是吃喝玩樂,怎麼開心怎麼玩兒,在天津玩得天昏地暗,整個天津城就侍候他一個人玩,他想玩什麼花樣,就侍候他玩兒什麼花樣。

大太子愛吃西餐,天津起士林是他常去的地方,隻要大太子一到,經理親自迎接,落座之後,起士林餐廳全班人馬兩旁垂手恭立,有人送咖啡,有人敬煙,大太子動一下,有人扶椅子,有人攙扶後背。反正這麼說吧,隻要大太子在起士林餐廳,起士林餐廳就侍候他一個人了。

大太子要吃飯,廚師出來恭問今天大太子想吃什麼。餐廳有的,立即下廚;今天沒準備,立即派人采購;中國沒有的,詢問北京總理衙門,詢問北京各國使館,無論什麼價錢,立即派人取來。

而且,就在大太子座位兩旁,全班博依(BOY,服務員)垂手恭立,恭候大太子吩咐。如是,大太子一到,起士林裏原來的客人就沒有人管了。來起士林餐廳用餐的也不是等閑之輩,坐在桌子旁沒人理睬,洋人也不幹呀!看著所有的服務員都立在一張桌子兩側,洋人大發脾氣,大聲喊叫:“服務員都做什麼去了?”看著洋人發怒,掌櫃跑過來致歉:“對不起,今天有貴客,您這裏照顧不過來了,如果您沒有急事,稍等一會兒,等貴客走後,我們一定好好侍候您老人家,如果您有急事,我派專車送您去別的地方用餐。”洋人還是不幹,憤怒地詢:“問那張桌子上坐的是什麼人,為什麼你們隻侍候他T人?”掌櫃回答:“那個人是大太子。”洋人不解,詢問:“大太子是什麼人?“掌櫃回答:“他是財神爺。\"

大太子用餐之後,起身離席,抬頭一看,自己兩側,各站著十幾個博依,大太子不解,詢問領班:“都站在這兒幹什麼?”領班回答:“侍候大太子。”大太子一時高興,賞,每人小費四元大洋。唉呀,我的天,起士林餐廳博依,每月兩元工資,大太子一次小費就是四元,你想想,誰還去侍候別人呀!

這一餐西餐,酒是法國拿破侖,牛排是澳大利亞小牛肉,至於生魚、牡蠣、鵝肝,更都是正宗洋貨。一切開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後這堂小費,粗算一下,至少幾百大洋。爹老子殺人放火摟來的錢,不這樣糟蹋,怎麼敗家呢?

走出起士林餐廳,大太子玩兒興正旺,調轉車頭,直奔維格多利舞廳。此時此刻,維格多利舞廳燈紅酒綠,正是瘋狂時刻,門童喝報:“大太子駕到!”立即,舞廳內音樂戛然而止,全班舞客舞女垂手恭立,迎接大太子走進舞廳。大太子款步走進來,全班舞客舞女一起躬身致意,大太子微微舉手,然後由博依引導坐到大太子專用圓桌前,大太子點頭示意,樂曲再起,舞客們這才翩翩起舞,圍著大太子轉來轉去。

也是今天大太子喝高了,一曲沒有終結,大太子竟然呼呼睡去。大太子睡著了,領班揮手,樂手停止演奏,全班舞客舞女原地站立,不許咳嗽,不許打噴嚏,不得放屁,不得出聲,不許入座,更不得離席。看見大太子到場,你居然憤然離場,看不起大太子怎麼的?

得了。

大太子這一覺睡得好不舒服,直到後半夜大太子伸個懶腰,睡醒過來,揉揉眼睛,看清身邊景象,向身邊隨從詢問:“我這是在哪兒?”

隨從回答:“維格多利舞廳。”

“這麼多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回稟大太子,他們是今天的舞客,看見大太子睡著了,不敢驚動,隻站在這兒等候。”

“唉喲,唉喲。”大太子不好意思了。“跳呀,跳呀,我不打攪你們了。”

說罷,大太子起身退出舞廳,樂手繼續演奏樂曲,已經疲憊不堪的舞客舞女繼續翩翩起舞,此時天已微明,看著大太子乘車遠去,舞客們才懶懶地離去,一路罵自己今天倒黴,怎麼遇見了這麼個混世魔王。

民國初年,四位時髦女性的時裝照

大太子家住小洋樓別墅一幢,家中仆役成群,有花匠、廚師、洗衣婦、清潔工,分工精細,非常專業。仆役之中,兩名童子專門負責擦拭樓梯扶手。大太子每天出去,西裝筆挺,不得有一絲灰塵,兩個童子終日擦拭樓梯扶手,擦得樓梯扶手鏡子一般明潔,上樓下樓,可以照出人影兒。

偏偏這一天,大太子從樓上走下來,擦拭樓梯的童子閃向一旁,為大太子讓路,誰料,大太子走到童子身邊,突然抬腳狠狠向童子踢去,童子沒有防備,立即從樓梯上滾下來。童子滾到樓角,嚇得直打哆嗦,不敢哭出聲音,隻捂著嘴巴悄悄抽泣。

“知道我為什麼踢你嗎?”大太子走下樓來向童子問道。

“不知道。”童子嚇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好,隻是委屈抽搭。

“你蹭著我衣服了。”大太子指著他筆挺的西裝向童子發怒地嗬斥著。

“我再也不敢了。“童子連連向大太子求饒,更摸著屁股,明明是跌得太疼了。大太子也是一個心善的人,看著孩子跌得不輕,又嚇得直打哆嗦,隨手從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立即交給孩子:“別哭了,給你。”說罷,大太子揚長而去。

擦樓梯的孩子接過大太子的“安撫錢”,粗略一看,天呀,一百,夠買一間瓦房的了!大喜過望,今天交上好運氣了。

回到下房,童子將自己的奇遇告訴小夥伴,小夥伴求他明天早晨將擦樓梯的活讓給自己。

第二天上午,第二個童子擦拭樓梯扶手,看著大太子走下樓來了,故意迎上去,蹭了大太子一下。大太子大怒,一腳把第二個童子踢了下來。踢到樓下,照樣詢問童子可知道自己犯下了什麼錯誤,童子委屈求饒,小聲抽泣,大太子看著可憐,信手掏出一張鈔票,童子接過來,連連向大太子致謝,待大太子走後,童子回房一看,一角。

活倒黴。今天大太子下樓時沒帶錢,口袋裏就隻有一角錢,白挨踢了。

大太子玩到三十多歲,覺得應該求點兒功名了,於是和他的哥們兒商量要找個出路。哥們兒給大太子出主意說,先來個博士玩兒玩兒,德國的博士最值錢,先去德國留學幾年,回國之後,自然有出息。

好辦。大太子動身去德國了,大報小報登出消息,大太子德國求學,已於日前隨船出國,還登了大太子站在甲板上向送行的朋友揮手的照片,有鼻子有眼,絕對德國去了。

天知道大太子在什麼地方住了兩年。兩年後,大太子學成回國,成千朋友到碼頭迎接,果然一艘德國輪船駛進碼頭,甲板上出現風塵仆仆的大太子,眾人拍手歡呼,大太子揮手致意,輪船靠岸,大太子走下船來,眾記者圍上去拍照,第二天,大報小報登出消息,德國帝國大學博士大太子學成歸國。雲雲。

這一下,袁博士風光了,雖然學業有成,但是沒有人敢聘用大太子,那得多少工薪呀!

好在大太子也不忙找工作,離家幾年,先玩兒些日子再說。

依然故我,大太子每天又乘車滿天津玩兒起來了。

這一玩兒,玩兒出笑話來了。大太子的汽車走在路上,突然路邊站出一位先生,揮手攔住汽車,車上朋友不解,拉開車窗詢問,那人不和別人說話隻向著車裏的大太子說道:“克定,還認識我嗎?”

大太子認得誰呀?

正尋思間,那人向大太子說道:“德國帝國大學同窗,你的同桌,你坐在這裏,我坐在那裏,你得了博士,我還差一年……”

“快說快說,我正有事。“大太子沒有時間敘舊,催著他的德國同窗有屁快放。

德國同窗攔住大太子的汽車,敘過舊情,麵帶難色地向大太子說著:“如今真是世風腐爛,社會腐敗,有真才實學的人困頓無奈,坑蒙拐騙的流氓卻飛黃騰達……”如此如此,就是一句話,現在他生活無著,懇求大太子伸出救助之手,幫一點兒小忙。

給錢,給錢。

隨員立即打開大太子的皮包,掏出一點兒錢,隔窗送出去,路邊德國同窗先是不肯接,再加了一點兒,這才連聲致謝,怏怏地走開了。

第二天,大太子的汽車又被人攔住。

克定,還記得你離開柏林那天嗎,我送你登上輪船,克教授一直關心你的情形,他讓我向你問好,有時間你還要給克教授寫封信呀。

唉,又是一個德國同窗。

給錢,給錢。

這一年,天津出現了上百位德國帝國大學的畢業生,都沒有得到國家重用,無奈之時,隻好每天在馬路上等大太子的汽車,大太子煩了,趕緊換一部汽車,車窗掛上黑紗窗簾,這才躲開了德國同窗的頻頻問候。

大太子的故事不知是真是假,我是聽一位先人說的,那位先人和大太子一起荒唐過,對大太子的才學、人品,欽佩至極。

雲雲。

吃主兒不同於美食家,美食家對於烹調有專業鑒賞能力,吃主兒就是一個嘴“刁”。美食家品位高,對於燕窩魚翅能說出道道來,吃主兒不論及燕窩魚翅,隻在鍋巴菜、煎餅煉子上說三道四,進了大飯店,吃主兒就傻了,他也“刁”不上來了。

做生意的小販說“吃主兒”,隻是一種恭維,不傷和氣,不抬杠。小時候早晨上學,每天都要去豆腐房吃早點,有時提高水平,來碗鍋巴菜,或者買套煎餅鏢子。早點鋪裏、煎餅傑子攤前,常常會遇到挑剔的吃主兒,他們和小販都熟悉,不叫姓名,直接叫綽號。“老六,今天鍋巴白麵多了。”表示用料不地道了,鍋巴菜的鍋巴,應該以綠豆麵為主,配料有一定比例,小販想降低成本,多放白麵,味道就不對了。

煎餅保子,也能挑出“刺”來,“老四,今天煎餅攤得不一般厚。”小販連連點頭稱是,保證明天一定精心製作。其實,煎餅的薄厚不勻,對於口感並沒有大影響,但遇見吃主兒,他就挑剔,小販就得接受批評,明天他再來,好好攤一張厚薄均勻的煎餅。

正餐,吃主兒不去登瀛樓、惠羅春,吃主兒就去小飯鋪,最得意.要一份爆三樣。爆三樣上來,才下筷子,毛病就挑出來了,腰花老了、肉片不嫩了、口酸了,反正就是不可口。飯鋪掌櫃立即過來侍候,怎麼說都好,反正不會給他再換一盤,好歹哄著吃了,結賬時一分錢不少要,吃主兒也不糾纏,顯擺的是個“口兒高”,表示咱爺們兒吃過見過。

難侍候的吃主兒可謂刁鑽了,我遇見一位吃主兒,真讓飯鋪掌櫃頭疼了。

那一次,在北門外耳朵眼炸糕鋪,那時候耳朵眼炸糕鋪樓上還有座位,炸糕上來,這位吃主兒沒有意見,吃過炸糕,又要了一碗杏仁茶,杏仁茶送上來,吃主兒“翻”了,“不對,我要的杏仁茶,你怎麼送上來八寶麵?”服務員解釋,今天沒有杏仁茶,隻能用八寶麵代替。“不行。八寶麵不合胃,我要的就是杏仁茶。”“沒有杏仁茶,給您退錢行不行?”“不行,我今天就是為杏仁茶來的。”大鬧一場,今天沒有杏仁茶,好像他就不活了。

最後,一位老人出來勸解:“這位吃主兒,還記得三年災荒嗎?”

吃主兒不說話了,付了錢,自己乖乖下樓走了。

吃主兒難侍候,其實就是“遮理”,也沒多少錢,也不進大飯店,就在小飯鋪挑“刺”,不鬧一場事,這頓飯吃不舒服。

還有一種吃主兒,不鬧事,就是悶頭吃。

一次在早點鋪,一位吃主兒衝著坐在旁邊的人說:“瞧見了嗎,一套煎餅餛子,倆雞蛋,兩個果篦兒,小碗豆腐腦,大碗盛,最後一小碗漿子,衝個蛋花兒,吃主兒!”很是得意,表示他會吃,其實沒花多少錢,那還是低物價時期,加在一起,一元錢,得意非常了。

舊時飯館侍候吃主兒有一套辦法,絕對不讓吃主兒挑出“刺”來。紅燒魚,當場提條活魚請你過眼,點頭了,當場摔死。回到廚房,剝鱗、油炸,出鍋後,廚師一手托著剛出油鍋的魚,一手端著炒勺,一路小跑,跑上樓來,魚放在桌上,炒勺提起,掛汁倒在盤裏,聽的是一聲“刺啦”,吃主兒再遮理,也沒話說了。

美食家,自己也謙稱是吃主兒,恭維他是美食家,他說:“不敢,不敢。”其實口味極高,挑的很是地方。過去天津有一位美食家,一言九鼎,大飯店總請他去品嚐菜肴,隻是這位老先生執拗,不會順情說話,廚師精心燒好菜肴,請他品嚐,一下筷子,當場就喊:“這叫嘛呀,這玩意兒還上桌!”搞得大家都不愉快。

一次和這位老先生同桌,老先生對我說:“知道四喜丸子嗎?怎麼就叫四喜丸子?廚師雙手團一個肉丸,左手右手,要倒一百下。倒一百下和倒九十下,味道就是不一樣。”

我的天,服了,莫說倒一百下和倒九十下的區別,你就是一下也不倒,我也品不出味兒來。

真正的吃主兒,就是這麼高的品位。

曾經寫過一篇小說《天津閑人》,讀者反應尚好,還以這篇小說為書名出版過一個選集,賣了幾版,至今還有人向我索書,可惜一冊存書也沒有了。

舊時代,天津閑人多,老天津衛養閑人,如是,天津閑人才成了天津一道風景。

顧名思義,閑人者,什麼事情也不做的大閑人也,身無一技之長,手不能提籃,肩不能挑擔,什麼能耐也沒有,隻在市麵上蹭飯吃。

這倒怪了,誰願意養這類閑人呀?什麼事情也不做,每天管他三頓飯,他一分錢飯錢也不交。至少,我絕對不會幹這類傻事。

但舊天津衛,閑人餓不著,無論走到哪裏都能吃上飯,還被當作上賓,有時候還有小酒侍候。

老天津衛何以養閑人?閑人自有閑人的本事。

舊時代,古玩界就養著一大幫閑人,這類閑人整天坐在古董鋪裏,吸煙、喝茶、看報、嘮閑嗑,什麼正經事也不管,人來人往也不打招呼,真就是閑人一個。到了吃飯的時候,他大搖大擺地和夥計先生們一起坐在餐桌上,拾起筷子,哪塊肉香,他吃那塊,一點兒也不客氣,晚上還有小酒,還有兩樣下酒菜,最差也得有盤油炸花生米,吃完,一抹嘴頭,走人,夥計們送到門外,還得說“明天再來”。

憑什麼對他如此客氣,連掃地、燒水的事都不幹,就是白吃?

這就偶爾露崢賺了。

古董鋪來了賣家,抱著一件古董,掌櫃接過來一看:“唉呀,假的。”賣主自然不服:“我祖父在朝裏做官,我們家怎麼會有假貨呢?”掌櫃說:“對了,你們家才都是假貨了,別人送的古董,能有真的嗎?”沒有辦法,假貨就假貨吧,好歹給個價兒,五元,賣主抱著他的無價之寶走了;進了第二家,掌櫃拿過來一看,大吃一驚:“唉呀,你怎麼把件假貨抱來了?”給個價兒吧,四元五角,比上一家少五角錢;再去第三家,又少了五角,轉一圈,最後沒人要,白給都不留。

那時候沒有電話,賣主也沒看見古董鋪裏有人出去,消息如何串通的?閑人。

閑人在古董鋪裏坐著,看見掌櫃和賣主說話,起身告辭,賣主以為隻是一個客人走了,其實閑人跑到下一個古董鋪串通消息去了。賣主才走進第二家,閑人又到第三家去了,整個一條街,幾十家古董鋪,一口咬定是假貨,價錢一家比一家低。賣主不肯出手,抱回家去,也沒人找你,過一段時間,賣主又來了。“唉,沒想到我們家竟有假貨,擺著讓人笑話,扔了吧,怪可惜,給個價兒吧,上次您不是說五元嗎?”掌櫃立刻答話:“五元不行了。看在老朋友麵上,三元吧。”最後,三元賣了,那位賣主不是等錢使嗎?

如此就看出閑人的使用價值了,市場經濟,閑人是重要角色。

閑人不光是閑坐,有的事情還要求到閑人頭上。

什麼事情要求閑人?

老人有病,醫生開出藥方,人參鹿茸,花錢就可以買到,難辦的是藥引子,原配的蟋蟀,就像魯迅先生小說寫的那樣,哪裏去找呀?

這就求到閑人頭上了。

閑人也不敢大包大攬,隻答應“訪訪”吧,自然是難呀,好在主家肯花錢,老人病重,沒有原配的蟋蟀,就沒希望了。

等呀,等呀,眼看著大限之期就要到了,原配的蟋蟀“訪”到了。你說閑人該是何等的重要吧。

老天津衛,需要閑人成全的事情太多了,從原配蟋蟀到古董鋪收購無價之寶,再到茶壺配蓋兒。一把大明的茶壺,壺蓋摔了,太可惜了,求到閑人頭上,一定能給你再配一件來。你也奇怪,譜上寫著,這件壺,天下隻有一件,怎麼就又找到一件壺蓋呢?閑人也有說法,當年燒壺的時候,多燒了一件壺蓋,一直由窯主收著。可要了大價錢了。

閑人的日子過得不錯,收入也可觀,但不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做閑人的,那要有真本事,什麼雜學問都得精通。人家求到你頭上,求一對原配的蟋蟀,你拿來了,一看,絕對兩隻蟋蟀,沒有三尾巴腔子,兩隻都是雄性,露餡兒了,看不收拾你才怪。

舊時代,閑人是一宗混飯吃的行當,說媒拉纖,成全事,大到北洋政府走馬換將,小到雞毛蒜皮,什麼事情都能辦。我的小說《天津閑人》,寫到兩個人物,大閑人呼風喚雨,小閑人坑蒙拐騙,最後,大閑人事情辦妥,拿小閑人頂缸,小閑人被收拾得身敗名裂,我寫的就是天津閑人的生命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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