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首兒歌,堪稱是非物質藝術遺產,更是中華民族寶貴的語言符號了。

母親生了兩個男孩,我是老二,上麵有一個哥哥,但下麵的弟弟妹妹稱我三哥,直到今天,侄兒侄女也稱我三叔,我的哥哥被稱為是二哥,為什麼,我們家的大哥是一個泥娃娃,俗稱娃娃大哥。

泥娃娃何以成了娃娃哥,這要從源頭說起。

舊社會婚姻觀念,早成家,早生子,或者叫做早立子,生了兒子不算,更得立住。舊時代醫術落後,孩子死亡率極高,天花、麻疹、肺炎,死亡率都非常高,生下男孩,立住男孩,這才是婚姻的最高使命。

但生育不是人的意誌所能決定的,生男生女更是天意,於是想出了一個自我解脫的辦法,到廟裏去討一個泥娃娃,當兒子對待。有了“哥哥”,下麵的弟弟就跟著來了,“哥哥”負責保護弟弟們的平安,於是娃娃哥,就成了家庭成員。

去哪裏請這位娃娃哥呢?自然是主管生育的神仙。中國人認為菩薩女神負責人間生育,而所有中國人共同的母親,媽祖,更決定下界善男信女的生育,於是媽祖廟裏就準備了許多小泥娃娃,新婚女子來廟敬香,順手拈一個小泥娃娃帶回家去,無須多時,必定喜得貴子,家裏就有了續香火的人了。

舊時婦女到天後宮“拴娃娃

我的母親在我們兄弟之前生過兩個女孩,可惜沒有立住,在我們兄弟出生之前就夭折了。早在生兩個女兒之前,我的母親在成婚後去天後宮敬香的時候,就由陪房從菩薩金身後麵“偷”了一個小泥娃娃,回來放到母親的房裏。果然沒過多久,在前麵的兩個姐姐夭折之後,這位娃娃哥才想起自己沒有盡到應盡的責任,匆匆忙忙,就往我母親身邊先後送來了兩個男孩,隻是沒想到,後一個男孩如此淘氣,把一家人的日子攪得一塌糊塗。

娃娃哥每年要送到娃娃店去“洗澡”。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泥娃娃洗澡,豈不就變成一攤泥了?正是,就是要先變成一攤泥,然後再塑出一個新娃娃,這個新娃娃要比原來送去洗澡的娃娃大一歲,形體上有了變化,至於容貌,所有的娃娃哥都是一樣的容貌,象征意義上的家庭成員,一個抽象符號。

娃娃哥非常神聖。小時候在炕頭上玩兒,那時候沒有電動玩具,最多就是一隻娃娃,布娃娃、泥娃娃。娃娃哥雖然也是泥娃娃,但端坐在炕頭上,神色嚴肅。不許和娃娃哥開玩笑,把一個什麼東西扣在娃娃哥的頭上,或者在娃娃哥鼻子上畫個眼鏡,那是要打屁股的。

娃娃哥很靈驗,姑姑、姨媽家的孩子住下,母親總要先囑咐娃娃哥說,都是你的弟弟妹妹,夜裏不許嚇唬他們。一個囑咐不到,半夜表弟、表妹們就會哭醒過來,說是做了噩夢,夢見娃娃哥欺侮他們,有時表弟、表妹會掉下床來,嚇醒之後,就說是娃娃哥把他們推下床的。

反正那時候我是不相信娃娃哥會淘氣到這般地步的,一個隻有一尺高的泥娃娃,他能有多大的力氣?要想把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推下床來,也得有一把子力氣了,我趁他們睡時暗使勁往下拱他們,一動不動,可重著呢。

關於娃娃哥,更有許多離奇的故事。二月二,天津人吃悶子,賣悶子的小販走街穿巷,沒有一戶人家出去買悶子,過了一會兒,賣悶子的小販在大門外喊叫:“你們家的孩子吃了悶子,怎麼還不給錢?”家裏人一聽,覺得奇怪,立即出來對賣悶子的小販說,我們家的孩子上學去了,沒有孩子出來吃你的悶子。

賣悶子的小販堅說院裏的孩子吃了他的悶子不付錢,家裏人不承認,雙方發生爭執。最後,賣悶子的小販闖到房裏,一看,炕頭上坐著一個泥娃娃。“就是他!”賣悶子的小販認出吃他悶子的那個孩子了。

泥娃娃怎麼會吃了你的悶子了呢?家裏人更是不相信,賣悶子的小販一怒之下,將炕頭上的泥娃娃舉起來摔在地上,泥娃娃被摔碎,果然肚子裏一堆悶子。

我估計,編這個離奇故事的,很可能是娃娃店的手藝人。將泥娃娃說得有了靈性,家家每年都要把泥娃娃送來“洗澡”,否則各家都把泥娃娃當作擺設,不肯送來“洗澡”,娃娃店的手藝人就沒有飯吃了。

娃娃哥隨著他的弟弟們一起長大,我看見過留胡子的娃娃哥,身穿長衫,端坐在椅子上,手裏拿著煙袋,腰間掛著裝煙絲的荷包,一派老人神釆。據說娃娃哥要在他的弟弟們都謝世之後,才能由後人再送回天後宮,如此,他才完成了一生的神聖使命。

娃娃哥的故事已成過去,如今雖然沒有娃娃哥了,但新婚男女去天後宮敬香求子的反而更多。一次,帶著外地朋友去天後宮參觀,天後宮大院裏敬香的青年男女神色極是嚴肅,一個個跪在媽祖娘娘前麵,口中念念有詞,想來一定是祈求娘娘保佑早得貴子,完成傳宗接代的神聖使命。

祝願家家戶戶生活美滿,祝願青年男女稱心如意。娃娃哥不複存在了,但娃娃哥的美好祝福留在人間,更永遠給世間的男女帶來好運。

在近代化妝品進入老城廂之前,老城廂女性們的化妝品是非常原始的。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老城廂裏雖然已經有洋廣雜貨店,但經營的貨色並不太多。西門裏的廣泰興,是老城廂裏最大的洋貨店,小時候隨母親、姑姑們去那裏,覺得店麵寬敞,燈光明亮,貨物更是琳琅滿目,就似今天北京的燕莎一般;成人後再去,鋪麵小了,店鋪不過一百多平米,貨物沒有多少,明明就是一家鄉村合作社,不是童年時的印象了。

洋貨店裏的化妝品,最奢侈的,也就是雪花膏、蛤蝌油之類的東西,如今早成了曆史,但那時候,使用雪花膏,絕對時髦了。蛤蒯油,沒有包裝,就是一對蛤蝌殼,裏麵裝著凡士林。小時候讀書,學校極冷,手腳長了凍瘡,每天早晨去學校,母親強迫我們塗蛤蝌油,男孩子不肯就範,最後母親威脅,不塗蛤蝌油就不許去學校,這樣才順從母親的旨意,塗過蛤蝴油去學校了。

再至於雪花膏,那就更不肯使用了。那時候男女分校,一幫光葫蘆頭,身上一股雪花膏香氣,實在不莊重。雪花膏隻在星期天使用,早晨母親督促著用熱水洗過臉,塗一點兒雪花膏,保護皮膚,已經有點腐化墮落了。

中老年女性離不開的化妝品,第一是梳頭油,第二就是粘刨花了。

梳頭油,很清淡,比食用油稀,稀到和水差不多,沒有味道。中老年女性用梳子蘸著梳頭油梳頭,頭發顯得光潤。頭發粗硬的女性,似是梳頭油不管用,以現在時尚發廊的工藝,應該是不能定型,就得使用粘性大些的粘刨花了。

粘刨花,如今五十歲以下的女性可能沒有看見過。就是木刨花,但刨得極薄,幾乎到了透明的地步,再經過炮製,粘上一種什麼原料,曬幹,使用時泡開,不能放很多水,就是稍稍有些水分,用梳子蘸著使用,效果可能極好。

賣梳頭油、粘刨花,沒有多大的利潤。賣梳頭油、粘刨花的小販,也都是最窮苦的小販,挑著擔子,前麵一個小油缸,裏麵放著梳頭油,後麵放著粘刨花,走街串巷叫賣。各家各戶的女性聞聲出來,打梳頭油用自家的瓶子,粘刨花買回去,要放在一種盆裏泡。泡粘刨花的瓷器,是一種特殊的盆,圓形,飯碗大小,上口稍大,底端小些,有蓋,防止水分揮發。名貴的粘刨花盆,很是漂亮,過去成套的瓷器,其中就有粘刨花盆,女兒出嫁,必得一套瓷器,其中不可或缺的,就是粘刨花盆。

至於雪花膏,身價就比梳頭油、粘刨花高多了。雪花膏屬於時尚用品,年輕女性每天出門都要使用雪花膏,我們小時候怕“疝”著皮膚,母親也強迫塗些雪花膏。雪花膏的品種頗多,賣雪花膏的小販,推著小車,在我的記憶中還有的小販騎著自行車,車後座上放著鐵皮容器,一路上叫賣:“雪花膏賣呀。”

舊時家中女性,一不燒飯,二不聽歌曲,隻能繡花、做女紅,此中手巧的女性,就自己製作雪花膏。雪花膏一次可以做很多,自己用不了,就送給親戚,有的女子做的雪花膏好,姐妹們就求她多做些,送給自己一點兒。老城廂女子間送雪花膏,也是一宗熱鬧了。

據說,製作雪花膏使用的原料很不健康。凡士林是主要原料,要加上香精、漂白粉,那是一些含鉛量極高的化學原料,用的時間長了,不僅不能增白,還很容易長雀斑。天津粗話說,“長一臉茶葉末子”,大多是使用雪花膏太多的後果。

老城廂裏很有幾位老奶奶在製作雪花膏上擁有專利,當然不是現在國家批準的科學技術專利,隻是民間認同的專利。這些老奶奶也不以營利為目的,就是製作些雪花膏拿去送給姑娘們博得讚賞,頗以自己的專利為榮。在我記憶中,有一位老奶奶醫治凍瘡的雪花膏最具特效。那時候天津真冷,冬天馬路凍得開裂,學校裏每個教室隻有一個煤爐,日本侵占時期,隻有早晨一爐煤,燒過,就沒有了。每年冬季,手腳都凍岀凍瘡,手背裂出血痕,外麵雖然也有賣醫治凍瘡的藥膏,但效果不明顯。這時,家長就會去向那些身懷絕技的老奶奶們求取她們特製的雪花膏,果然見效,塗幾次,血痕就合上了,凍裂的地方很快長出了細嫩的皮膚。老奶奶們也不要任何報酬,隻有到春節隨家長拜年的時候,聽家長說些感激的話。

據說醫治凍瘡的雪花膏,也不是什麼秘方,就是在製作雪花膏的時候,加上一些鳥糞,還不是隨便什麼鳥糞都管用。我家先人愛養鳥,也看見過老奶奶們來收鳥糞,鳥糞收走,要加工,把鳥糞中的髒東西去掉,保留哪些東西,老奶奶們就保密了。

時代進步了,生活質量提高,科學製作的化妝品湧入市場,梳頭油、粘刨花、自製的雪花膏,都絕跡了。

手巾,就是擦臉的毛巾,是熱毛巾。戲院、飯店、浴池,提供手巾把是一項服務內容。戲院提供手巾把,是收費的,一次一角錢,送手巾把的師傅不時地走到你旁邊,客氣地問你:“手巾把要嗎?”不等你回答,一件熱毛巾就送過來了,當然你要付一角錢。看一出戲,至少要用十幾次手巾把。說舊時代送手巾把的霸道,農民進城看戲,舍不得用手巾把,師傅們問過幾次,都擺手不要,最後師傅們急了,愣將熱手巾扣到農民頭上,強收了一角錢。

浴池的手巾把,不收費。泡完澡從池子裏出來,師傅立即就送你一條手巾把,擦擦汗;找到小床休息,泡一壺茶,茶壺送過來,第二條手巾把又送過來了;才喝一口茶,第三條手巾把又送過來了。手巾把的使用頻率極高。直到你離開浴池,穿衣服前,還是一條手巾把;穿好衣服,又是一條手巾把;出門之前,最後一條手巾把。

飯店的手巾把,隻送兩次。進門坐下,先送一條手巾把;吃完飯,起身結賬,再送一條手巾把,防備一身汗岀去感冒。

手巾把很熱,雖然共用毛巾不衛生,但經過高達一百多度的蒸汽蒸燙,一般也就不會有傳染疾病了。舊時,人們也缺少衛生知識,在外麵不用公共手巾把,還說是“各色”,缺少親和力了。

送手巾把,不過就是服務,好看的是耍手巾把,真是一種本事了。侯寶林先生的相聲,描繪過戲院裏耍手巾把的場麵。戲院裏觀眾坐在“池子”裏,送手巾把的師傅在觀眾間穿行,手巾把用過後,要送回去加熱,等著接手巾把的師傅站在三樓等著,下麵的師傅將用過的手巾把擰成一大團,高高地拋向三樓。三樓的師傅一手接過來,萬無一失,絕對不會失手掉下來。

三樓的師傅將手巾把加熱後,還要拋下來,下麵接手巾把的師傅,更是萬無一失。十幾條手巾把為一團兒,從三樓高高地拋下來,下麵的師傅揚胳膊接住,那真是舊時戲院裏的一番精彩表演了。

最好看的拋手巾把,還有許多特技,“蘇秦背劍”、“天女散花”,更是精彩非凡。“蘇秦背劍”,樓下的師傅將用過的毛巾擰成一團向樓上拋,不是從正麵拋,是胳膊背到背後,從背後拋向三樓,沒有點兒功夫,絕對要拋偏。那就惹大禍了。“天女散花”,更是好看。幾十條毛巾,一片片向三樓拋上去,有的觀眾會給拋毛巾的師傅喊好。戲院裏更是熱鬧了。

浴池裏的師傅技術也不凡。客人用過的浴巾,要搭在暖氣上烘幹,暖氣管道高達屋頂,個子再高,也搭不上去。浴池老職工,將大浴巾拿過來,向上一甩,浴巾飄上去,平平地搭在高及屋頂的暖氣管道上,那才是功夫了。

新中國成立後,生活進步,戲院是觀眾欣賞表演的地方,手巾把拋來拋去,分散觀眾精力,很早就取消了。人們坐在戲院裏隻一心欣賞表演,再沒有手巾把侍候了。浴池裏的手巾把,一直延續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六十年代之後,生活革命化,進浴池隻洗澡,洗過之後,拭幹身子走人,沒有人侍候你手巾把了。

如今科技進步,濕巾更是方便。餐廳接待客人,一個小紙袋,撕開後一條濕巾,既衛生,又方便,還不必回收,用過之後就處理了。比手巾把便利多了。

手巾把已經成為曆史,舊時代的一些舊毛病,失傳就隨它失傳去。

丸、散、膏、丹是中藥的四大門類。膏,膏藥,更是人們生活離不開的平安藥。

南馬路西側,南門西一帶有幾幢小樓,樓上掛著“膏藥”幌子,一塊正方形的木牌,黑色,中央畫著一個紅色大圓心,正是一帖膏藥。樓下的門臉兒,一間房,裏麵製作膏藥、賣膏藥。

膏藥,批量生產,更是固定配方。跌打損傷,有出名的虎骨膏,現在保護動物,虎骨膏沒有了,據說當年真用虎骨製膏藥,療效非常明顯。治外傷,還有許多膏藥,治消化不良、治婦女病,各有許多種膏藥。什麼病也不治,貼著玩,有朱砂膏,一小張,正方形,對角折成三角形,放溫熱的地方化一下,貼在太陽穴上,涼爽。舊時天津,南市一帶不正經的漢子,都貼這種朱砂膏,也是一種風度,類若後來的嬉皮士,玩鬧派。

將近黃昏,膏藥鋪開始製作膏藥。店鋪門外,支著大鍋,賣膏藥的先生現場配料,一麵配料一麵向觀眾解說各種藥的療效,然後加溫,眼看著大鍋裏的藥製成了膏狀,再鋪開一塊一塊白布。這時候買膏藥的人開始付錢,製一帖,賣一帖,當場製作的膏藥,基本上都賣出去了。

如果今天製作專治跌打損傷的膏藥,明天就製另一種膏藥了。小腸疝氣,疑難症候,一定要貼膏藥,先生在製作膏藥的時候,還向人們說明這種症候的現象,為什麼屬於疑難病症,他的膏藥為什麼療效明顯,自然王婆賣瓜,和現在賣假藥差不多。“咱這兒不是賣野藥的遊醫,有字號,沒有療效,您可以砸我的幌子。”如何如何,口出狂言,絕對可信。

舊時膏藥鋪門前的幌子

放學回家路上沒事,趕上製作膏藥的時候,就湊過去看熱鬧。一次正看見先生熬製膏藥,許多人圍在門外觀望,聽先生講這種膏藥的秘密,還沒聽出門道,製作膏藥的先生向我們幾個少年擺著手,說:“學生回家念書。”愣把我們幾個少年轟走了。這就是天津最早的“少兒不宜”了。那一天製作的膏藥,是男性專用膏藥,不將少年學生轟走,家長們看見了,要追究他的責任O舊時天津有許多大家共同遵守的潛規則,一切少兒不宜的內容,一定不許少年介入。有的娛樂場地,圍著大帳子,裏麵說得好不熱鬧,少年學生想進去看看,入口處專有人阻攔。“學生回家,學生回家。”不讓少年進場,裏麵正在說“黃”段子。

製作膏藥,不算是“黃”段子,但內容涉“黃”,也要把學生轟走。

傳統膏藥雖然療效頗好,但製作並不科學,也缺少藥理依據,不像西藥那樣有化學成分,有臨床試驗。膏藥就是膏藥,什麼說明也沒有。買回去自己貼,感覺療效好,再來買;感覺沒用,您也不必再來了。

還有一種包治百病的膏藥,那就帶有商業性。跌打損傷、腰酸腿痛、四肢無力、消化不良、脾胃不合、夜岀盜汗,天下沒有它治不了的病,這就是賣野藥了。

天津流傳一段笑話,王先生的膏藥——沒病找病。

說一位王姓賣膏藥的遊醫,誇口他的膏藥包治百病,一位患者買了一帖,貼在腰上,不光什麼感覺也沒有,因為膏藥沒有黏性,貼也貼不住,滑下來了,就在褲兜裏滑動。患者找到王先生,說他的膏藥在褲兜裏滑動。王先生回答說,它正在找病呀。你哪兒有病,它才往哪裏貼。正好這時患者一屁股坐下,膏藥粘住了。王先生告訴患者說,你看,終於找到病了。

科學普及,人民文化素質提高,製作膏藥賣野藥,再沒有市場了。生活進步,社會閑雜人等消失,市麵兒上再也看不到額角上貼朱砂膏的不良市民了。醫藥步入正規,不允許市麵上遊醫私自製作膏藥,南馬路一帶的膏藥鋪,也早就不見了。製作膏藥,帶有一定的欺騙性,舊時賣膏藥的,找個熱鬧地方,打個“場子”,一番表演將人們吸引過來。我真看見過賣膏藥的人割破手指,立即貼

上膏藥止血的,那場合真是野蠻。

其實就是那樣現場表演療效的膏藥,也是假藥。你買回去,遇有外傷,貼上去,什麼療效也沒有,直到此時,相信野藥的人才驚呼上當,已經晚了。外傷不重,去醫院包紮;外傷嚴重,還要先打破傷風針,千萬不可大意。

上世紀七十年代,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一部分人到了內蒙古,原來叫綏遠,那地方有許多原來傅作義的老兵,自然已經經過改造回老家種地了。傅作義的部下,有名的兩杆槍,一杆大槍,一杆煙槍,個個都是鴉片煙鬼,俗稱大煙鬼。

這些大煙鬼,和青年學生們說起舊時的生活,對舊社會無比仇恨,但說到鴉片煙,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那可是好東西呀!”大有懷念不已的感覺。

鴉片煙毒害中國人,已經是罄竹難書了,隻是現在的人們不理解,何以明明是毒害中國的毒品,怎麼還曾經讓那麼多人落入陷阱呢?如今回憶起來,不光是沒有知識的人吸鴉片,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一些中國名流,包括知識人,都以吸食鴉片為樂事。於此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

清末香港男子吸食鴉片、旱煙和水煙的情景

我幼時,許多親戚就吸食鴉片,那時候沒有吸食毒品的感覺,還當是一種雅好。當然,這些有身份的人,和大煙鬼是不同的。這些人吸食鴉片,能夠克製,有定量,有定時,不像大煙鬼那樣,犯了煙癮,可以賣兒賣女,可以搶劫犯罪。這些有身份的人,以吸食鴉片做消遣,朋友們聚一起,燒上一個“泡兒”,說說笑笑,顯得極是高雅。

我幼時,父親和幾個不上進的叔叔都染上過毒癮,每到下午,睡醒午覺,各間房裏就飄出鴉片煙嗆人的煙味,熏得孩子們無處躲藏。沒有這個“泡兒”,這些人下午就沒法活,人就垮了,崩潰了,連坐在椅子上的力氣都沒有了。盡管爺爺罵這些孽障是“狗食”,可他們一個個還是照吸不誤,吸過之後,再到老祖父麵前致歉,那神色極是無恥。“父親,我不就是這點兒嗜好嗎,您老就高看一眼,外麵做事,我不是很努力嗎?”我幼時血氣極盛,看著他們無恥的樣子,真想狠狠地揍他們一通。

我的外婆也吸食鴉片,但量極少,她不叫燒個“泡兒”,叫吸一口。每天下午,外婆睡醒午覺,一個專門侍候外婆吸食鴉片的女傭人,早早地備好煙具、燒好煙泡兒,再備好橘子瓣兒。外婆側過身來,美美地吸上一口,然後一陣咳嗽,將肺裏的積痰都咳出來,隨之請來姨姨婆婆們,八圈麻將,精精神神,晚上胃口極好,吃嘛嘛香。

外婆吸煙,還有一道風景。每到下午外婆快醒來的時候,小貓早早地回來了,安安靜靜地臥在窗沿兒上。據說連家具後麵的老鼠洞,老鼠都爬了出來,把小嘴巴露岀到地麵上,隻等著鴉片煙味飄過來,大家一起享受。

民國時期,北平市禁毒大會會場

吸食鴉片時使用的煙槍和煙燈

這隻是“吸一口”人家的景象,據說鴉片煙鬼人家,連屋頂上的麻雀都等著主人吸鴉片。這天主人不在家,麻雀就飛不起來,飛起來撲通一下跌下來,一伸手就被人捉住了。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吸食鴉片十分普遍,許多知識分子,作家、醫生,都是癮君子。再到梨園界,很多戲曲名家,出場之前,都要先燒個“泡兒”,沒有這個“泡兒”,今天晚上就沒有力氣登台獻藝。直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一些大藝術家還在吸食鴉片,傳說T立京劇名家,新中國成立後還得到特殊批準,準許他吸食鴉片。

在我幼時,先父大人和他的狐朋狗友,仰仗家裏的財勢,吃喝嫖賭。我看見最多的就是打牌,不是一般的麻將牌,是“瘋狂的派司”,就是撲克牌,不是後來的“拱豬”、“大躍進”,是一種瘋狂的賭博。後來在拉斯維加斯也看見過,主家發牌,發一張牌下一次賭注,看著手裏的牌不好,中途退出,已經扔進去的賭資,就送給繼續賭的玩家了,最後五張牌發齊了,大家亮牌,誰的“點”高,誰是贏家。我看見過,牌桌上幾個人,人人麵前堆著小山堆兒似的籌碼。

賭博,精神高度集中,一賭就是一整夜,打不起精神,更沒法用心計了。這時候就有人揮掇“來個’泡兒’吧”,為了換換手氣,躺到一旁的床上,便吞雲吐霧去了。

舊時的吸食鴉片,還是一種應酬。一些雅士聚會,有人貢獻二點兒“好土”,也是一種助興。據陳存仁先生回憶,舊時上海,一位先生想延請幾位名醫聚會,幾位名醫架子大,不肯屈尊。最後說岀特殊“孝敬” 份雲南“馬蹄土”(彼時最名貴的鴉片煙),幾位名醫都來了,放下架子,盡興享受了。

吸食鴉片,要有人侍候,要有人燒“泡兒”。燒“泡兒”是有技術的,點上煙燈,將鴉片煙在兩根鋼拝兒上燒來燒去,燒成“泡兒”,再放到煙槍上,這時候才能吸。煙泡兒燒得好,有三個標準:鬆、軟、黃。許多人家養著燒煙泡兒的傭人,別的活兒不幹,隻侍候鴉片煙鬼吸食鴉片。一次,去一家旅館,忘記是為了什麼隨父親去那家旅館的了,下午時分,外麵敲門,隨之一個女子推開房門,向房裏問:“燒個u0027泡兒’嗎?”這類女人就是旅館裏專門侍候客人吸食鴉片的。

最等而下之的鴉片煙鬼,是那些大煙鬼,已經吸到有癮,家也敗光了,還不能自拔。什麼德性的我都見過,稍微顧全點臉麵的,還沒到挨餓的地步,已經身無分文,買不起煙土了.每天找舊相識討點兒煙渣,就是別人吸過的渣,黑黑的,發出一股極苦的味道。將這樣的煙渣再燒出一股濃煙,鼻子湊過去,用力地吸到肺裏,那神色真是太可憐,也太可憎了。

天津日租界街頭公開販賣毒品及吸毒用具

日本侵華時期.天津舊東南城角一帶,公開經營下等鴉片煙館,我也進去過,陪父親去那裏找人。我的天,那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門外掛著厚厚的棉門簾,裏麵一條大土炕,吸食鴉片的大煙鬼們一個個躺在土炕上,守著一盞煙燈,吸著最低級的煙土。來這裏吸食鴉片的鴉片煙鬼,都是底層窮苦人,本來沒有多高的收入,偏偏染上了煙癮,衣著襤褸、骨瘦如柴,活似一個活死人,看著很是可怕。父親進去找人,本來囑咐我在門外等候,我好奇,撩開門簾往裏看,那景象太慘了。

吸食鴉片成癮,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這個人就沒有一點兒出息了。我家一個堂叔,吸食鴉片,家裏的一點點錢財被他“造”光了,就靠四處乞討活命,隔上幾天,他就到我家來。他稱我祖父為三伯,樣子極是下作。“三叔,你真看著我死在您的麵前嗎?”我祖父不肯給他錢,知道隻要給他一點兒錢,他立即就跑大煙館去吸食鴉片,但實在耐不住糾纏,你不給他一點兒錢,他就不走,跪在院裏呼天喚地。最後我家老祖父沒有辦法,就說,我不給你錢,給你錢你也是去吸食鴉片,我給你買張大餅,讓你吃飽。說著,我家老祖父帶著這個堂叔到外麵買了一大塊餅,還給他買了一塊醬肉,沒問題了吧,你還能看著他吃嗎?最後老祖父回來生氣地告訴家人說,你們猜怎麼著,這個狗食將我給他買的餅和醬肉,當場就轉給一個人,向他換了一個“泡兒”錢,吸食鴉片去了。

日本占領期間,天津大煙鬼成了一宗公害,沒有住處,沒有錢,就是搶劫,天津人早晨要出去買開水,老奶奶提著大水壺,走在黑胡同裏,突然身後跑出一個大煙鬼,一下把老奶奶手裏的大壺搶走,到個地方換點兒錢,這一天的煙錢就有了。

白天流浪街頭,夜裏露宿街頭,夏天好混,冬天睡在街頭,會凍死的。這些人也很聰明,天津南市一帶,有許多賣小吃的小販的大灶,天津人叫“鍋腔子”,每到入夜,小販收攤,自然把大灶上的鐵鍋取走。小販還沒走,大煙鬼們就湊過來了,圍過來做什麼?等著鑽鍋腔子,靠鍋腔子的餘熱,再活一天。

我家的那個堂叔,為了騙煙泡兒錢,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做出來了,下跪、裝死、呼天喚地,最後連我老祖父也不管他了。結果他還是來了,進到院來,跪在院裏,哭著向我老祖父說:“三伯,我對不起您呀,讓我戒掉煙癮,已是不可能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人,今天我就死在您的麵前吧。”哭著,他拿出一根小繩,站起來就往樹枝上掛,這一下把我老祖父嚇壞了,“狗食,你給我滾!”“要我滾,您再給我一個u0027泡兒u0027錢。”你看,何等的無恥。

先父大人沒有淪落到那等地步,要感謝我的老祖父和老祖母的嚴格管教。老祖父老祖母知道我父親染上吸食鴉片的惡習之後,強迫他辭掉外麵的“事由”,將他關在家裏,強製戒煙。我是看見過戒煙者那副德性的。我家裏房子多,老祖父老祖母將我父親鎖在後院一間房子裏,誰也不許進去。我好奇,扒窗子向裏麵看,就看見我的老爹蟲子一般在床上打滾兒,鼻涕也流出來了,眼淚掛在嘴角,明明就是一個要死的人了。老爹在房裏活受罪,我扒著窗子看著好笑。不知道過了多少天,老祖父將一份藥湯讓人送過去,據說煙癮戒掉了,放出來,得了一場大病,再不放他一個人出門了。

新中國成立後,根除毒品,天津的鴉片煙鬼徹底不見了。我見到過的最後一個大煙鬼,他也是我家的一個親戚。當年他吸食鴉片,我老祖父就勸他一定

要戒畑,這個親戚回答我老祖父說:“這年頭,不吸食鴉片就不是人。”我老祖父不和他爭辯。新中國成立後,他的鴉片煙癮戒掉了,老祖父問他:“怎麼戒掉了?”他萬般恐怖地對我老祖父說:“真往裏麵關呀!”新中國成立後,大煙鬼一律收進教育所,強製戒煙。至於賣毒品,這位親戚更是恐怖地對我老祖父說:“真槍斃呀!”好了,徹底根除了。

天津市政府繳獲查封的鴉片、白粉等毒品

抗戰勝利後,天津市政府在廣場上焚燒毒品、毒具

賣吃食的小販,走街串巷,主要主顧是大小商家。無論什麼醬肉,包括肥鹵雞、野鴨肉、大雁肉、貓肉、兔子肉、驢肉、田雞腿,品種繁多。每到下午,小販就一個個地出現了。

這類小販,提著大提盒,裏麵放著貨物,沿街叫賣。這時,正是西方人下午茶的時候,中國人沒有下午茶習慣,午後有了一點兒饑餓感,花點兒零錢,買點兒小吃,也是一種享受。

舊日小販,為了吸引主顧,還帶著一種小賭博——抽簽兒。其實隻是一種遊戲,玩的是一時高興。

抽簽兒,如今的年輕人沒有見過。小販帶著一截竹筒,裏麵放著一百零八根竹簽兒,類若女士們打毛衣的簽子,極細,兩頭尖尖,簽子一端刻著各種各樣的小點點,按照牌九的格式,從一點到十二點。小販帶著簽子,逗引買東西的主顧抽一“簽兒”,一隻鹵雞五元錢,抽一簽兒五角錢,抽出三根竹簽兒,加在一起夠二十三點,贏一隻大鹵雞;不夠二十三點,也不白要你錢,給你一支鹵味串,一隻雞腿、半個雞蛋、一隻田雞腿,還有點兒什麼,反正值五角錢。

走街串巷的小商販

碼頭腳行的抽簽兒

買東西的人貪便宜,都過來抽簽兒,五角錢就能吃一隻肥鹵雞,太劃算了。小販們則恨不得人們抽簽兒。我看見過無數抽簽兒玩的人,從來沒看見過有誰贏過一隻大鹵雞,絕大多數,隻能得一支鹵味串,五角錢抽一次簽兒,得到的東西隻值三角錢,便宜小販們了。

抽簽兒遊戲的氣氛是十分熱鬧的。小販將竹筒在手裏用力地抖,讓簽子上下跳動,表示每根簽子都可以抽出來,隻看你手氣好不好。抽簽兒的人更是神氣十足,先抓一把簽子,然後用力一抽,從竹筒裏扣出三根竹簽兒,還要將有點的一端用手攏住,似是怕天機泄露,在手裏捂一會兒,突然一亮,呀,不夠二十三點,手氣不好;小販揮掇你再抽一簽兒,又是五角,二十二點,還是不夠。拉倒了,掏五元錢,買隻鹵雞,一共花了六元,圖的是個樂兒。

後來在工廠勞動,結識了各類朋友,其中一位朋友告訴我說,他就是靠著一副簽子,養活了一家人。沒有一分錢的本錢,不做什麼生意,就是一副簽子,養著一戶人家,說來也是趣事了。

這位朋友一副簽子怎麼就養得一家人了呢?

每天下午,天津人開始向“三不管”擁去的時候,他拿著一副簽子來到“三不管”。看見一個賣鹵雞的小販,站到旁邊,套近乎:“湊個熱鬧。”幫助賣鹵雞的大聲吆喝:\"肥鹵雞呀!”很賣力氣,賣鹵雞的小販自然不會反對,有個人幫助吆喝,也不要報酬,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吆喝著,買鹵雞的人過來了.看見有人要買鹵雞,拿簽子的人湊過來,抽簽兒吧,一角錢一簽兒,二十三點,一隻大鹵雞。有人貪便宜,伸手向竹筒裏抓簽子,抓住幾根簽子,用力一抽,抽出三根,一看,不足二十三點,輸了,拿一隻鹵味串,要走。還揮掇那個買鹵雞的人,再抽一簽兒,這次,價錢高了,兩角錢一簽兒,夠二十三點,兩隻肥鹵雞。一連抽了多少簽兒,都不夠二十三點,賣鹵雞的也沒賠,倒招來許多路人圍觀,還賣出幾串鹵味,好歹也是生意。這位朋友差不多了,向賣鹵雞的小販表示感謝,還給一點點報酬,回家了。

那時,我問這位朋友,你怎麼保證每簽兒都不會超過二十三點呢?萬一抽到二十三點,你不就賠了嗎?

這位朋友告訴我說,一筒簽兒一百零八根,關鍵的幾根用馬尾係住,雖然看見也跳動,但是抽不岀來,抽出來的三根簽子,永遠到不了二十三點。就是這點貓膩。

可是,遇見好事之徒怎麼辦呢?他抽了幾簽兒,懷疑有詐,一定要把竹筒倒過來,你不就露餡兒了嗎?

對了,這就是本事了。看見好事之徒過來,絕對不擋掇他抽簽兒。

誰是好事之徒?軍警憲政。大襟上別著牌兒的,歪戴帽子的,不像是老實人的,一切惹不起的爺,都是好事之徒。他們就是故意找麻煩來的。一定要抽,先好言相勸:“爺,你忙,看著鹵雞好,我孝敬您一隻,抽簽兒是小孩子的遊戲,您玩,失身份。”好事之徒,白拿一隻鹵雞自然就走開了,不就是圖小便宜嗎?這一天,就算白忙活了。

天津舊時風俗,新媳婦過門第三天,娘家要派一名未成年人給新媳婦送過去一瓶食用油,一般就是香油。

新媳婦過門,什麼嫁妝都帶過去了,怎麼還會缺一瓶油呢?這裏麵有講究。隱私的一麵是陪伴娘家少年送油去的女傭人,要帶回新娘初夜的“紅巾”,怎麼一回事,這裏就不深究了;表層的原因是,新婚第三天,新娘要下廚孝敬公婆一道菜,自然不是滿漢全席,隻是象征性地燒一道菜,俗稱是兒媳婦菜。

燒兒媳婦菜,沒有什麼儀式,男方請來親朋好友,等著品嚐新娘的拿手好菜。公婆入席,賓客們正襟危坐,等新娘將拿手好菜呈上來,大家一起品嚐,自然一片讚賞,無論好吃不好吃,沒有找別扭來的,誰也不會說掃興的話。

唐代詩人王建的《新嫁娘詞》:“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描繪的就是新媳婦三日下廚的風俗。唐代稱這一風俗為“過三朝”,就是後來天津人說的燒兒媳婦菜。

平常人家的兒媳婦菜,大多是雞鴨魚肉之類;名門望族,富貴人家,新娘要有不俗表現。其實那些千金小姐們自己是不下廚的,她們都帶來了陪房丫環,或者是陪房女傭,這桌兒媳婦菜就由陪房女傭動手,隻到菜肴燒好之後,由新媳婦象征性地撒點兒鹽罷了。

後來所說的私家菜,某種程度說來,就是家家戶戶兒媳婦菜的烹飪積累。一代一代的兒媳婦菜,積累成體係,就成了各有特色的私家菜。舊時大家庭,逢年過節幾位兒媳婦都有精彩表演,你一道菜,我一道菜,就是一桌私家菜。

舊時天津傳說,一家兒媳婦過門三天下廚,要燒一道拿手菜——清蒸朝魚來孝敬公婆。鮒魚是江魚,產於長江中下遊,筆者小時候吃過,可能已經滅絕,據說前幾年長江岸邊收購蛆魚,定價每斤兩千元,一年沒收到一條魚,可見已經絕種了。朋魚魚肉鮮美,魚鱗全都是油,清蒸朋魚不可剝鱗,如此才最香。

隻是這位兒媳婦下廚不久,就傳上話來說,新媳婦將網魚的魚鱗剝下來了。話傳到上房,公婆竊笑,以為兒媳婦到底外鄉人,不知道天津人食酣魚的講究。

又過了些時間,說是新娘要針,要絲線。清蒸鮒魚怎麼要這些東西呢?莫非新媳婦要在廚房裏做針線活兒不成?針線送進廚房,說是新媳婦將剝下來的觸魚魚鱗用絲線穿起來,吊在蒸籠下麵,將朋魚收拾好放在蒸屜中間,然後吩咐傭人燒旺火。半小時後,新媳婦將出屜的清蒸酮魚呈上桌來,一股醇香飄來,全家人為之震驚。再看盤裏的朋魚,魚肉雪白,魚鱗裏的油在蒸的時候,已經一滴滴滲到魚裏,鱗裏的清香融進鮒魚,那才是人間美味了。

從此,這戶人家將這道清蒸鯛魚列為傳統私家菜,每逢招待貴賓,必有這道清蒸鮒魚。除了這位岀身名門的兒媳婦的拿手菜之外,別的兒媳婦也各有絕活兒,一道菜一道菜的,就成了一戶人家的私家大宴。

筆者幼時出入名門,品嚐過不少私家名菜,外婆家的小酥魚,堪稱一絕。多少年訪遍天津大小餐館,也有過這道小菜,但味道絕對不可同日而語,做法已經不地道了。外婆終年不進廚房,每到春節,自己一定要親手燒幾樣小菜,疼愛兒孫。小酥魚,收拾魚的活兒外婆不管,等家裏人將小魚收拾好後,外婆來到廚房下作料,據說那作料是十分講究的,然後放在慢火上煨,要一直煨幾天幾夜,才算燒成。春節期間一道下酒小菜,真是讓兒孫們大飽口福了。

我家親戚一道兒媳婦菜,刀魚脯,至今記憶猶新。他家的刀魚脯製作過程甚是繁複,先將刀魚洗淨,然後用刀背剁成泥,再用紗布過濾,碎魚刺拋掉,刀魚的魚泥摻澱粉下鍋製成魚脯,燒成大菜,味道無與倫比。

天津私家菜豐富多彩,各家各戶也是爭奇鬥豔。開發天津私家菜,很有經濟前途,天津餐飲業繁榮,大有天地。

中國人是從觀察西人的生活習慣開始認知西方文化的。

早在外強進入中國之前,頑固的中國人就開始以自己固有的文化標準觀察西方人的種種生活習慣。頑固的中國人發現:西人先喝湯,後吃飯;先吃飯,後飲酒。他們無法解釋這種反常於中國的生活習慣,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斷定,何以西人和中國人生活習慣相左,根本原因是,西人相信地球是圓的,中國人頭向上,西人頭向下,所以一切生活習慣就和中國人相左了。

中國人嚴重的排外心理,是一種妄自尊大的表現,也是頑固不化的精神傳統。這正如魯迅先生在《阿Q正傳》中描寫的那樣,阿Q進城,看見城裏人煮魚用蔥絲,而不用蔥段,便覺得城裏人可笑。阿Q不能覺察自己的落後,反而以自己的閉塞為榮,頑固地堅守封閉的生活習慣,永遠不能和外來文化兼容。

民國時期,起士林是天津人吃西餐的首選

1946年4月起士林在天津市社會局的登記申請書

起士林的創辦人阿爾伯特•起士林

鴉片戰爭後開埠通商,大批西人擁入中國。西人帶來了他們固有的生活習慣,此中,餐飲習慣又是生活習慣的重要內容。

西人除了生活需要之外,還有人際活動。西人為了交際,開始按照西人生活習慣開設餐館,於是中國出現了最早的西餐。先是上海,然後天津,西餐在中國漸漸擴大了影響,直到成為一種時尚,漸漸開始改變中國人的飲食習慣。

關於西餐最早的文字記載,始見於晚清徐珂編的《清稗類鈔》一書,書中對於西餐做了較詳盡的介紹。首先,書中對於西餐做了基本界定,書中寫道:“國人食西式之飯,曰西餐。”這裏對於西餐所做的界定非常準確,西餐一說,是針對中餐一說而確立的。

最早的時候,中國人將西餐分為三類,一曰大餐,一曰番菜,一曰大菜。最早天津起士林餐廳,天津人就說是俄式大菜,大菜是相對小吃而言的。

小吃,便食,日本人稱為鳥食。過去天津起士林有兩處,一處在現在的起士林舊址,做俄式大菜;另一家在勸業場側門對麵,賣小吃,菜式隻有一兩種,一盤配菜、一片麵包、一杯咖啡,上世紀五十年代,定價二元。想吃熱菜、大菜,那就要到起士林餐廳去了。

番菜,即西餐,中國最早的西餐廳叫番菜館。清末小說《文明小史》寫過,幾個花花公子聚眾“來到江南屯要吃番菜”。這裏的番菜,就是西餐正餐。早年的中國人將一切的洋人都看做是生番,漸漸地西人來中國的多了,和中國人的交往也多,“番”字,帶有歧視色彩,這個“番”字,就被“西”字代替了。

在中國人的印象裏,重要的不是西餐吃什麼,而是西餐怎樣吃,於此,《清稗類鈔》中有詳細的記載:

席具刀、叉、瓢三事,不設箸。光緒朝,都會商埠已有之。至宣統時,尤為盛行。席之陳設,男女主人必坐於席之兩端,客坐兩旁,以最近女主人之右手者為最上,最近女主人左手者次之,最近男主人右手者次之,最近男主人左手者又次之,在其兩旁之中間者則更次之。若僅有一主人,則最近主人右手者為首席,最近主人左手者為二座,自右而出,為三座、五座、七座、九座,自左而出,為四座、六座、八座、十座,其與主人相對居中者為末座。

這裏記載著西人用餐時的座位排列順序,正好和中國人相反。中國人用餐,八仙桌,主人在正座,右為上,左為下,儼然有序。但一是圓,一是方,從入席規則,看出國人和西人禮儀之間的區別來了。

對於進餐禮儀,《清稗類鈔》中更有翔實記載:

先進湯。及進酒,主人執杯起立,客亦執杯,相讓而飲。繼進肴,三肴、四肴、五肴、六肴,均可。終之以點心或米飯,點心與飯抑或同用。

這裏記載著西餐的進餐順序,把中餐的“先進食,後進湯”、以湯“灌縫”的用餐習慣,和西餐的“以湯開胃”進行了比較,看出西餐的科學。

而且最為重要的,是西餐的用餐禮儀,書中寫道:飲食之時,左手按盆,右手取匙。用刀者,須以右手切之,以左手執叉,叉而食之。事畢,匙仰向於盆之右麵,刀在右向內放。叉在右,俯向盆右。”“一品畢,以瓢或刀或又置於盤,役人即知此品食畢,可進他品。”“食時,勿使食具相觸做聲,勿咀嚼有聲,勿剔牙。”

通過中國人對於西餐最早的觀察,可以看出中餐、西餐之間餐飲觀念的差異。農業社會的餐飲觀念,底層民眾,“民以食為天”,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吃飽肚子;進入上層社會,餐飲觀念的最高境界,是大飽口福,大飽眼福,“食不厭精”,將餐飲當作精神享受。

起士林餐廳

西人餐飲依從工業社會生活習慣,更重要的是於餐飲中體現社會等級歸屬。這裏的社會等級歸屬,不完全是生產關係的歸屬,更是精神等級的歸屬。《清稗類鈔》中記載的西餐禮儀,是西方上層社會的用餐禮儀,這種禮儀的內涵是個人修養和紳士風度。中國人接受西餐,打破了傳統儒學的等級觀念,打破了農業社會的尊卑觀念。

西餐進入中國,使中國人由飽餐一頓進入科學飲食。接受西人的飲食觀念,使中國人改變了吃飽肚子為第一要務的傳統觀念。應該說,西餐對於推動中國人的生活進步,起到了積極作用。

隨著生活進步,西餐也在與時俱進,快餐、自助餐的推行,改變了西人嚴格的用餐禮儀。工業社會生活節奏快,人們不可能將飲食隻當作精神享受,美國從來沒有那樣嚴格的用餐禮儀,英國人看不起美國人,認為他們太粗野,原因在於英國人不理解美國人的生活節奏。麥當勞、肯德基的出現,適應了工業社會生活節奏的需要,許多美國人的午餐常常就是一個蘋果、一根香蕉,晚上才有時間飽餐一頓。他們對於飲食是按卡路裏計算的。

時代進步,餐飲習慣也在改變,傳統的西餐禮儀更在逐漸進步。現在沒有人將麥當勞、肯德基看作是西餐了,方便快餐將成為工業社會最便當的用餐方式;而正規西餐,將在社會交際和商業活動中扮演角色。審視未來生活走向,西餐必有巨大的市場潛力,發掘中國人可以接受的西餐方式,更是餐飲業的重要課題。

在中國,西餐不可能代替中餐,但西餐的市場潛力絕對不可低估。快餐、自助式的西餐已經成為當代年輕人的生活選擇,也正在改變著中國人的餐飲觀念。也許未來八人一桌的大宴將不再輝煌,快餐、自助餐式的西餐將成為中國年輕人的餐飲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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