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劉世珩:紅袖紀年譜添香劉世珩(3 / 3)

那一年,傅春姍按照夫君收藏的明代淩濛初評本《西廂記》中的二十幅珍貴版畫,精心描摹,逼真傳神。劉世珩即刻請來版刻高手新安人黃一彬按照夫人的畫作刻製上版,並在版畫的最後一幅右上角鄭重的銘刻下兩行小字:宣統庚戌四月江寧傅春姍橅明淩初成即空觀本,新安黃一彬手刻原圖。

與搜求奇珍同步進行的,仍然是劉世珩在仕途中奮發有為。事實上,他從來就不是一個玩物喪誌的人,即使他可以花費相當大的精力與財力去搜古覓奇,但這並不妨礙他盡心職守,全力為政。也許恰恰是那些宜春堂中的珍罕古物,讓他倍加珍惜眼前的閑適歲月,頭上的頂戴、項上的朝珠即是這些古物的護身符,“今朝若不努力,明朝人去樓空”是所有古物今人的規律。帝國的諸多危情困局,他是看在眼中,急在心上的。

1910年春天,劉氏繼續著他的金本位帝國理想,他決定說服朝廷,從官僚體製上加以改良,以適應未來的金本位貨幣體係之運作。他擬具長篇說帖,上書度支部,詳細闡述刪減財政例案、改良收支製度的建議。說帖詳細列舉應該刪減、改革的各種則例、積習,尤其對以往奏銷製度下各類名不副實的款目、收支撥解的習慣以及會計簿記製度等痛切指陳,以祛除妨礙預算的製度性、習慣性障礙作為改革方案,既有利弊剖析,又提供改良的具體方案。

該說帖得到度支部尚書載澤的激賞,清理財政處立即將這份條陳擇要摘錄,令各省清理財政局參照執行。度支部在致各省督撫的谘文中稱:“蓋我國尚未有金庫製度,財政出納之機關分歧複雜,既不統一,又不分明,加以苛則繁碎,款項糾紛種種情形,誠與預算、決算前途均多窒礙。現值試辦預算,各省自應速訂收支章程,相輔而行,使預算方有著手之處。”

當然,雖然說人可以創造曆史,但曆史往往不為個人的意誌所轉移,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劉世珩。這份說帖還沒有完全變作官方文件,還沒有來得及直接作用於次年清政府財政案之際,辛亥革命旋即爆發。曆史或許不再需要改良主義者,這時舞台中央的占據者頭上隻插著一個標簽——革命。

四、1912-1919:妻妾同作無情遊

1912年,民國元年。

宜春堂中一片狼藉,殘篇破紙隨處散漫。除了一隊荷槍實彈的“革命軍”之外,尾隨其後的古董商、書販子、幫閑甚至於原來府上的一些仆傭皆紛至遝來,以為終有幾片洋銀、一軸古畫、幾冊舊書的收獲。奇怪的是,他們竟一無所獲。

後來有人回憶說,“革命”那一年,除了見到傅春姍進出走動過之外,根本沒有見到過劉世珩。也有人說,當時劉氏尚在湖北督造紙鈔,根本就沒有回過京城。還有人說,當年革命軍在湖北炮轟紙鈔廠,耽怕是早把劉先生給灰飛煙滅了。有一種說法,則更為怪異。說是傅春姍因為心神不寧,去請了一個道士來宜春堂上看風水、祈平安。有人說曾親眼看見傅春姍給那個道士及其徒兒們大批賞賜,大包小包地運出了堂外,揚長而去。

傳聞中的那個道士,已在上海偏遠的郊區購置了十幾畝地,築建了自己的居所。這裏有一條東北至西南走向的小河浜,因當年周圍居民以編織草鞋為業,上海人管這裏叫“草鞋浜”。道士並不孤單,傅春姍隨之而至,相伴左右。這一年,她依舊描摹著夫君藏書中的精美版畫;這一年秋天,她正精心描摹明代徐渭的《四聲猿》雜劇原刻本中的八幅版畫。

第一幅版畫,是“狂鼓史漁陽三弄”劇本中的一個場景,講述的是忠臣冒死痛罵奸臣的傳統故事。故事出場的第一個角色,不是人而是鬼,準確地說是一個“鬼官”,是幫助閻羅王判案的一名“判官”,自稱別號為“火珠道人”。他出場的開場白是,“昝!這裏算子忒明白,善惡到頭來撒不得賴。就好那少債的會躲也躲不得幾多時,卻從來沒有不還的債!”

鬼官開場白旁邊就配著一幅傅春姍描摹的版畫,版畫中人間的長官向這位鬼官點頭哈腰,甚是尊敬,跟隨的一大幫鬼卒手捧各式美食,陪侍其間。在版畫左下角翻湧的雲朵紋樣一側,寫著“小紅景圖”的字樣。“小紅”就是傅春姍的乳名,“景圖”就是用薄紙影摹的意思。

而在“雌木蘭替父從征”劇本中的配圖中,傅春姍留下了更為明確的紀年與題記:“宣統壬子秋江寧傅春姍橅圖”。插圖一旁,劇本中替父從軍的花木蘭有一套唱詞,傅春姍在這一年常常輕聲吟唱:休女身摒、緹縈命判,這都是裙釵立地撐天,說什麼男兒漢。

這一套唱詞是北曲中的牌子,叫“點絳唇”。傅春姍這一套唱詞唱罷,屋外的道士往往也要隨之附合上一曲“點絳唇”,蒼涼雄渾的北腔往往隔著那條小河浜的對岸都能聽得到。

道士的唱詞仍然出自“小紅景圖”一旁的配文,那是出自“狂鼓史漁陽三弄”劇本中的唱詞:俺本是避亂辭家,遨遊許下、登樓罷,回首天涯,不想道乍相逢,就惹出頓閑相罵。

1914年,上海草鞋浜的道士居所內,已經張掛起“楚園”的匾牌。園內又新建了一所閣樓,叫“雙忽雷閣”;而道士的名號也公開了出來,他叫“枕雷道人”、“沉雷道士”。他就是劉世珩。

原來,辛亥革命之後,劉世珩早已攜財產家眷奔赴上海,在草鞋浜購地置房,聊以避世自娛。隨他而來的,除了夫人傅春姍之外,當然還有那“大小忽雷”和點檢無遺的萬卷珍籍。他不願赴民國政府謀職,也不願剪辮子、換年號,就此做個順民;而以前清遺老自居,索性將發辮盤卷頭上,簪冠裝服,儼然一副道士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