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者與聽眾看來,“暖香樓”似乎仍然與作者吳梅本身的際遇無關,更何況現在還改作了“湘真樓”。
第三折:湘真閣外少年遊
1935年3月7日,晴。
時任南京中央大學教授的吳梅,早起閱書的習慣仍未改變。翻開《淮海詞》與《詩詞叢話》,讀了幾頁,感到有一絲倦乏。正擱卷閉目之際,書商周鑒秋登門求售。他拿來兩本元代的古書,一本是《通鑒綱目》,一本是《韻府群玉》,因為索價過高,吳梅沒有買下。
下午,吳梅仍舊去他兼職的金陵大學講課,困乏不已,歸家後就想臥床睡去。可親友們絡繹來訪,直聊到天黑方才罷休。家中吃過晚飯之後,吳梅又伏案讀書,忽而什麼也看不進去了,擱下書籍,複去欣賞和把玩他收藏的字畫去了。
其中有一幅《藕舲憶曲圖》使他凝神注目,畫麵上一葉孤舟靜遊於水巷板橋之間,透過船腹開啟的窗戶一隙,可以看到有一個少年書生正在伏案作書寫狀,而一傍則有佳人舞袖,似在淺吟低唱。吳梅看罷,長歎一聲,徑直展紙揮毫,寫下了一支“仙呂長拍”的曲子,詞曰:
薄醉當風,薄醉當風。微吟延月,此際閑情難話。佳期如夢,綺語滿紙,恨匆匆鏡中年韶,鸚鵡記呼茶。傍玉蘭幹畔,並肩歌罷。我未成名汝未嫁,同惜取錦年涯(一樣未開花),誰料盟言都是假,剩藕舲殘卷,悵望蒹葭。
藕舲殘卷中的女子是誰?當天在日記中寫下這首曲子的吳梅,也沒有過多解釋。他隻是在“同惜取錦年涯”一句旁則加題了一句“一樣未開花”,似乎可以彼此替換。“我未成名汝未嫁,同惜取錦年涯”,這一句聽上去似乎更雅致一些,但近乎於文人詞藻,總費琢磨;用來唱曲可能並非上口響亮,通俗易懂。而如果改作“我未成名汝未嫁,同一樣未開花”,則曲味更濃,聽者易懂。但無論是讀者還是聽者,無論是“錦年涯”還是“未開花”,這一句感慨都極容易讓人聯想到少年吳梅,或曾有過某一段傷心情事?否則怎麼會在五十二歲時,作為曲學大家的吳梅發此浩歎,暗自感慨那一段“我未成名汝未嫁”的舊時光,進而得出“誰料盟言都是假”的幽怨之結論呢?
一年之後(1936),吳梅的弟子盧前自費刊刻了一套《飲虹簃曲叢》,這是一套搜羅詳盡的明清兩代散曲專集。盧前蒙吳梅許可,曾在“奢摩他室”中讀盡各種散曲藏本,成就了這一套叢書的輯選;他將老師的多年散曲創作輯入叢書,有敬佩讚賞的成份,也有感恩回饋的成份。總之,無論如何,吳梅的這一首近作肯定入選,無庸置疑。叢書出版時,中有一冊《霜厓曲錄》,即是吳梅的散曲專集。那一首長拍曲,被重新題名為“仙呂長拍·重讀《藕舲憶曲圖》,感少年事”,詞句也略有改動,如下:
薄醉當風,薄醉當風。微吟延月,此際閑情誰話。佳期如夢,綺語滿紙,恨匆匆鏡中年華。鸚鵡記呼茶,傍玉闌十二,枕肩歌罷。我未成名汝未嫁,同一樣未開花。誰料盟言都是假,剩藕舲殘卷,慘淡雲霞。
細細品味,不但題目的“感少年事”更為直截了當,曲詞也更加明了易懂,似乎憂怨的意味更為明顯。而在《霜厓曲錄》卷二的第一支套曲“南呂懶畫眉·贈蕙娘”中,在盧前為此所加注文中,我們看到,年過半百的吳梅終於吐露新聲,提及了少年情事,在憶述中浮顯出了一個叫“薏娘”的女子來。
盧注雲:“蕙娘為金閶妓。吾師嚐語前雲:“此詞成,蕙喜極。教之度聲,積半月而[懶畫眉]、[金絡索]略能上口。後委身虞山富人。存此以誌少年之跡。”一支記述少年吳梅少年情懷的曲子,悠長宛轉,恍若隔世般幽幽唱來:
【南呂懶畫眉】曾記相逢九華樓,恰好的天淡雲閑夜月秋。當筵一曲乍回頭,怎生生種下雙紅豆,把一個沒對付的相思向心上留。
【商調金絡索】[金梧桐]重來北裏遊,親把銅環叩,人立妝樓,比初見龐兒瘦。晶簾放下鉤,[東甌令]看梳頭,你也凝定了秋波凍不流。我年來閱遍章台柳,[針線箱]似這一朵幽花何處求。[解三酲]難消受,[懶畫眉]怕雲寒湘水怨靈修。[寄生子]印鴛鴦風月綢繆,端正好畫眉手。
【黃林封白袍】[黃鶯兒]不讓媚香樓,賦芳華你在第幾流。你小名兒恰稱著蘭花秀,[簇禦林]素心兒應傍我梅花守。[一封書]兩相投,乍勾留。[白芙蓉]一枕梨雲如病酒,正花弱不禁秋。[皂羅袍]歡蹤如夢,脂溫粉柔;年華似錦,花穠葉稠,護幽香莫被東風漏。
【琥珀解酲】[琥珀貓兒墜]疏簾淡月,一笛度清謳,九曲回腸曲曲柔,不堪重作少年遊。[解三酲]誰能夠把風塵妙種,移植紅樓?
【尾聲】國香也要人生受,早偎暖了啼紅翠袖。怎肯說不及盧家有莫愁?
“不讓媚香樓”的蕙娘,就住進了吳梅用筆墨韻律造就的“暖香樓”中。“誰能夠把風塵妙種,移植紅樓”——或許在現實生活中,吳梅也做不到將風塵妙種,移植紅樓。否則也不會有蕙娘最終“委身虞山富人”,而令他發“不堪重作少年遊”的慨歎。
少年才俊們癡懷難舍的溫柔鄉,往往係於一人一時之間,湘真閣、暖香樓,都是這樣夢魅一般的場所。而年過半百,盛名南北的吳梅,此刻回首少年遊跡,這一支當年在“暖香樓”上唱徹風月的南曲,實在是逞盡才華,華豔依然。曲終一句“國香也要人生受,早偎暖了啼紅翠袖”讓我們終於明白了“暖香樓”這個名字的來由,在蕙娘口中唱出的這一曲“我未成名汝未嫁”時的情懷,隻有當年的曲中人,此時的曲學家自掂輕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