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雲五接到劉文典的這封來信之後,也備感沉重。在3月23日擬寫的回信稿時,刪改多處,當時複雜的心情與思慮可見一斑。
商務印書館189號信稿紙24年3月23日
叔雅先生大鑒:奉三月十四日手書,驚悉文郎以篤學致疾,遽遭不治,痛悼實深。執蒿明達,尚祈勉抑怨懷,無任企禱。承示擬收尊著《莊子補正》、《宣南雜識》、《群書校記》及《三餘劄記續編》等稿彙印,定名為“望兒樓叢書”,以資紀念[謹當照辦(刪去)]一節,當均收入叢書,均用百科為名,俾使讀者選購。尊意為文郎紀念,似可仿辦。又執事以需款甚殷,囑於大著《莊子補正》及《宣南雜識》清稿到後即予彙款,自當待全稿寄到後提早辦理為荷。專此馳覆,順頌台安。
王雲五對劉文典擬將其著作彙編為“望兒樓叢書”的想法表示理解,甚至差一點就“謹當照辦”。但最終還是從方便讀者選購和出版運營的現實角度出發,不願以順水人情方式增加商業風險。他給劉文典的建議仍然是將其一係列著作收入商務百科叢書,而不另立名目。也就是說,“望兒樓叢書”的建議沒有獲得認可,但王對劉的承諾仍舊如一,“自當待全稿寄到後提早辦理為荷”。
從1934年12月到1935年3月,在這四個月的時間裏,圍繞著《莊子補正》一書的出版事宜,劉文典與王雲五信函往來頻繁。從躊躇滿誌的大學者派頭,到為了身價高低、購買二手車、稿酬支付方式等一係列生活實際問題屢屢磋商,再到兒子的早逝,劉文典在這四個月間飽經滄桑,也在一行行的信箋上留下了所謂的學術“達人”之生活存照。
劉文典著作《三餘劄記》
《莊子補正》,劉文典耗費十餘年精力撰著的一部曆代莊子集解的集大成之作,事實上在1928年出版的《三餘劄記》中的“莊子瑣言”章節中,就初露端倪。《三餘劄記》也是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發行,頗受當時學界推重,而且就在1935年又重版了一次。王雲五自然對《莊子補正》的學術價值了然於胸,開出一千五百圓的價格也算是頗有誠意的重酬。但或許正因為這樣那樣的瑣屑考慮,這樣那樣的世事糾葛,這部書稿並未能順利麵世。
兒子的突然亡故,或許也讓劉文典對出版事宜心灰意冷。王雲五的回信,其否決“望兒樓叢書”的意見可以理解,但卻讓此時的劉文典從內心深處無法諒解。在此之後,沒有再見到二人關於《莊子補正》出版事宜的往來通信,或許,《莊子》一書成為此時劉文典精神寄托的意義,已經遠遠超出了那些討價還價的出版事宜。或許此時的劉文典,就希望靜靜地孤居一隅,幽幽地翻著幾頁莊子,繼續用墨筆或者朱筆增刪著那些往日的注解,再也不想去寫那些措辭考究、推來讓去的信函了。於劉文典的學術旨趣而言,“莊子”氣質的浸淫,或許正於此時臻於極質。
1937年抗戰爆發,劉文典同樣無法避免人世的紛擾,在屢辭周作人等邀其加入偽政府之後,《莊子補正》一書的整理與校正工作可能已經中斷。1938年初,劉文典托英國大使館友人買到一張船票,喬裝難民得以離開北平,轉道天津乘船抵香港、越南海防,輾轉兩個多月進入雲南境。5月22日,劉文典乘滇越火車終於抵達西南聯大文學院所在地——蒙自。在這裏,《莊子補正》和這個號稱“半個莊子”的學術達人終於稍得消停。
在1939年11月14日,陳寅恪為《莊子補正》寫好序言之後,《莊子補正》仍然沒能正式出版。作為雲南大學教材之一,國立雲南大學叢書之一,終於在1940年前後,劉文典的《莊子補正》和《說苑斛補》得以用石印小字的簡陋方式出版。已經五十歲的劉文典此時除了繼續在西南邊陲講授他所理解的“莊子”之外,隻能在煙雲繚繞的鴉片吸食中,重溫過往那些躊躇滿誌與傲骨崢嶸。
在陳寅恪一生中為他人所撰寫的十四篇序言中,《莊子補正》的序言似乎頗有點脫離了嚴格學術意義的抒情性質,序言的最後一段曰:
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而與先生所為大異者,乃以明、清放浪之才人,而談商、周邃古之樸學,其所著書,幾何不為金聖歎胸中獨具之古本也,而欲以之留贈後人,焉得不為古人痛哭耶?然則先生此書之刊布,蓋將一匡當世之學風,而示人以準則,豈僅供治《莊子》者之所必讀而已哉?
1947年6月,《莊子補正》終於由商務印書館以鉛活字印刷方式,正式出版發行。此時的劉文典已經五十八歲,而被清華大學解聘也已經5年了,距離他第一次致信商務印書館聯絡出版也已經13年過去。厚厚的五大冊《莊子補正》,大字雙行小注的典雅印製格式,或許能給此時的劉文典稍稍有所慰藉吧。
被譽為半個“莊子”的劉文典,為了關於這半個“莊子”的理解與解說,從起意撰稿,到最終正式出版,居然耗費了整整24年之久。這一場為“莊子”討價還價的浮世繪中,繪聲繪色的仍然是“生活”二字,比之“學術”二字,更為生動傳神,更為淋漓盡致。
合肥劉叔雅先生以所著莊子補正示寅恪,曰:“姑強為我讀之。”寅恪承命讀之竟,歎曰:“先生之作,可謂天下之至慎矣。其著書之例,雖能確證其有所脫,然無書本可依者,則不之補;雖能確證其有所誤,然不詳其所以致誤之由者,亦不之正。故先生於莊子一書,所持勝義,猶多蘊而未出,此書殊不足以盡之也。”或問曰:“先生此書,謹嚴若是,將無矯枉過正乎?”寅恪應之曰:“先生之為是,非得已也。”今日治先秦子史之學,劉文典著作:《莊子補正》陳寅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