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祖光所作雜劇大多篇幅短小,十種之中,除《望夫石》一種為四出加楔子,係標準的元雜劇體製外,其他九種均僅一折,這與明末清初以降傳奇雜劇體製規範發生的變化密切相關。《瞿園雜劇》為袁氏最早出版的雜劇集,其中《金華夢》以賽金花故事為原型;《長人賺》描寫印度奴隸買賣;《暗藏鶯》抒寫東南亞海外婚戀風俗;即使是《仙人感》以八仙之一呂洞賓為主角的故事中,也借呂氏之口對外國列強入主中國而大發感慨。《瞿園雜劇》的特點為關涉大量國外海外人物與風情,這與晚清國門洞開之後的國人觀感有關,袁祖光作為這一特定時期的雜劇創作者,借外國人諷國內事,以此抒發憂思困惑,是其劇作的鮮明特點。
周岸登收藏和研讀這樣的作品,應與其自身的際遇和懷抱有關。周氏作有雜劇《韓民血淚史》,描寫朝鮮日占期間情境,當有受到袁祖光劇作影響。
“酷吏”之後
在民國之前,周岸登還隻是一個標準意義上的“儒生”。觀其履曆,營構功名前程之勤勉,絕非浪遊江湖的“詞客”派頭。1872-1911年,周氏四十歲之前的生涯種種,無非是帝國體製中一名普通官吏而已。這四十年履曆,似乎就一句話可知梗概——1892年中舉,曆任廣西陽朔、蒼梧兩縣知縣,全州知州。
二十歲做了大清帝國的舉人,之後在廣西做官;官雖小,好歹也是縣級官員,從川東小縣裏走出來的才子,可以知足安樂了。簡單推理,1911年辛亥革命一聲炮響,多少人頭落地、烏紗掃地,周岸登作為其中一員,中斷了安穩的仕途,重新探索人生而已。
事實並非如此,周岸登的帝國仕途並非因辛亥革命而中斷,他在廣西任上因故被罷了官。罷官的緣故歸結起來,竟然是當地人認為他是“酷吏”,這是其履曆中不曾詳說的,也是其身後數以千計的詞賦詩文中不曾有一字透露的。
這則“酷吏”佚事,就刊載於宣統二年(1910)的《東方雜誌》上。該雜誌創辦於1904年,到1910年時已經是第七卷了,按照後來商務印書館總編王雲五的說法,這本“創刊最早而又養積最久之刊物”,這本影響最大的百科全景式期刊,能將周岸登罷官的事刊載上去,一定是當時頗有轟動效應的談資之一。那麼,周岸登究竟為什麼在辛亥革命之前,在帝國體製下仍然先行中斷了“仕途”呢?
據載,宣統二年(1910)農曆七月初八,廣西全州縣萬鄉亭子江村,眾多村民抬著一個官員在遊街。但被抬的人沒有戴紅花之類,而是被放在一個豬籠裏。這人姓曹,叫曹駿,是個縣裏的試用巡檢,算是縣裏見習期的小吏。而這個遭罪的小吏的直接上司,就是周岸登。
原來,代理全州知州周岸登到任才年餘,即推行了許多所謂“新政”和“創舉”,不知是有悖於當地民風民俗,還是施政力度過猛過急,他在任的一年之中,就已激發了三起民變。《東方雜誌》上語焉不詳,但《全州縣誌》上記載著周岸登這一年之中的種種“政績”,譬如“宣統元年(1909)知州周岸登創設全州公田局,並設捐務處,征收田賦,管理屠、秤兩捐”等等。
這次綁官遊街之變,大概也是因捐稅所引發,而直接起因據說是周氏授意的“清鄉”所引發。當年七月間,周氏遣曹駿率兵勇數十人,逐村清掃“逆徒”,遇有不滿或反抗者,立即抓捕。此舉在萬鄉亭子江村引起公憤,七月初六,鄉民兩千多人,將周、曹一行包圍起來。周知州一看情況緊急,下令親兵開槍,他才得以隻身突圍逃回縣城。兩天之後,鄉民將曹駿放進一個大豬籠之中,遊街示眾。第三天,民眾又將曹駿用轎子抬著,送至省城桂林。但“送行”的各鄉民頭上,均插有小竹片,上書八個大字:“官逼民反,紳逼民死”。這支裝飾古怪的隊伍,一路浩浩蕩蕩,開向桂林。顯然,逼鄉民們造反的正是周岸登;看來,周氏的仕途岌岌可危了。
周岸登也於十三日趕到桂林,力請省府派兵鎮壓民變。孰料,全州全縣當時六鄉鄉民聯合反周,並揚言:“不重懲周曹,誓不幹休。”廣西巡撫甚是無奈,隻得將周撤任以息民憤。當年九月初九,全州鄉民兩千多人,橫掃與周氏合作的鄉紳26家,毀屋奪產,並威脅已卸任將歸蜀的周岸登,揚言將在歸途中將其殺死。想來,罷了官的周岸登,當時回到四川時的情狀,也許和那戲劇中夜奔的林衝如出一轍吧。
作為“酷吏”罷官的周岸登,仍然沒有能靜下心來做個“詞客”。據說,旋即加入了同盟會革命黨,索性也做了“刁民”,與民同樂鬧革命。辛亥革命後,果然重新踏入仕途,又繼任四川會理、蓬溪等縣知事。後來又轉調江西,先後出任寧都、清江、吉安等縣知事及廬陵道尹。據說,四十歲之後的周岸登比之先前低調隨和,縣誌中屢屢稱讚他“下車之處,卓著政聲,廉正自持,胸懷淡泊;致仕之日,兩袖清風,恬然自適”。
廣西全州,在周岸登的記憶裏瞬間消逝,幾乎再也沒有被他本人提及過。1927年,在江西任上的周岸登眼見軍閥混戰,再無心力繼續他的仕途生涯,主動辭官,自行罷免了自己。無官一身輕的他,專意於金石、詞賦之中,17年前的那個“酷吏”記憶似乎早已完全抹去。辭官後一年,1928年河南安陽殷墟的發掘,他也倍加關注,時不時看到一些出土的古物信息,皆會為之叫絕或斷而研究一番的。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他關注的並不是千年甲骨或青銅器,偏偏關注起商代女人是否束足?也正是這一奇特的關注,關於廣西全州的記憶才倏忽閃過;他為之填詞一則以作感念,輯入了1931年的詞集《蜀雅》之中,這也是周岸登遺作中唯一語涉全州的“絕品”。詞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