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卷首的自序中,賀玉波強調“真的文藝批評家”之難得。他說,在我們的國家裏,真的文藝批評家是不容易找到的,即使從事文藝批評的人也不多見。接著他開始列舉他所能想到的“文藝批評家”,而這些人統統都不是他理想中的批評家標準,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
他寫道,我們想想看,從白話運動開始時起,一直到現在止,有幾個知名的文藝批評家呢?給然能夠數得出兩三個來,如周作人、成仿吾、錢杏邨(阿英)等,也不過是為了友朋和團體的利益執筆,防禦他人的攻擊罷了。此外,雖然還能找出幾個來,如沈從文、邵洵美、梁實秋、趙景深等,但他們的文字也不過是普通的介紹與批評,對於作品不願加以詳細的分析和顯明的判斷。——那麼,賀玉波心目中的文藝批評家標準究竟是怎麼樣的?他提到的上述這些同時代“炙手可熱”的“評論家”(按照他的標準尚不足以稱之為“批評家”),他統統都是不滿意的,包括和他一樣從湖南隻身赴上海以文字謀生的沈從文,還有曾經為初到上海的他給予扶持與關懷的趙景深等。賀玉波的文藝批評家標準雖然沒能一條一款地列舉出來,但可以感覺得到,這一定是一個相當苛刻而且極富理想化的標準。奇怪的是,他為什麼沒有想到也沒有特別提到,看上去與他更像是同一陣營的魯迅?
眼前的這一部名為《漂浮的鄉愁》的小說稿本,似乎又讓我們看到了另一麵的賀玉波,即作為一名與沈從文同樣從湖南漂泊而來的文化遊子,而非一位左翼色彩下的“批評家”。惟一不同的是,沈來自湘西鳳凰,而他來自湘西津市(澧水)。
或許,我們接下來對這部極有可能帶有自傳性質的小說文本本身加以解讀,即可以看到關於賀玉波的更多曆史的、心理的和文藝態度上的真實信息。
二、批判“鄉愁”
他喜歡吃當地的一種麵條。細得無法再細的麵條叫麵絲更合適,晶瑩紅亮的湯,鋪上翠綠的葉,間雜其間的蔥節、碎芽菜粒、醃薺菜丁、蒜茉,這星星點點搭配著的瑣屑幸福,彙在一起就成了天堂的雛形。揉和著他那顆散淡平易的心,就簡直要把這碗低廉的麵條當作一處桃花源的。仿佛他每一次埋頭吸吮的湯水與麵條,都如同紮身於一個未知出路的世外境遇,在那裏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隻有目前的平平的真真的欣欣一笑。
靠江邊的一家茶樓,他偶爾會於晚間光臨。臨江有風的那一麵,是他常坐的一麵;他呆呆地望著江麵,好像有什麼特別與他有關聯的事物就浮在江麵上似的。老板也不多問,他基本上隻喝兩種茶,有時要毛尖,有時要銀針,大多數時候隻要茉莉花;照例奉上這幾款之一就是了,過一會兒往往是要一碗麵的,這一晚基本上就是這樣的花費,也基本上就這樣無聲的過去。他與茶樓老板有一種可隻字不提的默契,茶、麵、結賬——一種平淡的因果鏈,他與任何人都可以如此的。他最後看了一眼沒有波瀾的江麵,不緊不慢地離開了。
街燈原本是半黃的,並不黯淡。由於有那些暗紅、暗金、暗紫、暗藍色霓虹的浸染,街麵反倒呈顯出一絲黯淡來了。有一隻流浪狗在他腳邊嗅了嗅,一扭頭飛快地跑開了;它去的那個方向是個垃圾堆,那裏的氣味遠比他更強烈。還有一隻墨藍色的貓,被一個年輕女子牽著前肢,從地麵上拎了起來;它淡綠色的眼睛半眯,發出“喵嗚”的聲音,不知道是受寵若驚還是欲迎還拒。還有一對情侶在低聲地爭吵,男的把手操在兜裏,說不出更多的詞語,隻是皺著眉;女的雙手緊扣著皮包的帶扣,喋喋地說著什麼瑣細又似乎準確無誤的事項,總是情理都不在男方可以應答的範圍之內的。而男子不吱聲的跟隨,那女子似乎也不再有什麼可爭執的了,聲音也越發地低了下去,後來他們在一處籠著蒸氣的麵攤前坐下了。也許,他們也一頭紮進了那在麵湯中的桃花源了罷。然而,這一切於他又有什麼關聯?
在這樣的夜光中剪切出來的人影,一幀幀地封存,又一幀幀地遺棄。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剪輯出一個故事,哪怕是一個平淡無奇的故事來。他想過要寫一部小說。為什麼要寫小說呢?他每天都在這城中穿巡,他就活在這一幀幀剪影中,他就是小說中的人物。小說中的人物可以寫小說嗎?他不相信小說,他擔心任何一部小說都是一部杜撰的自傳;他就是那本隨時進行著的、隨時塗改著的自傳,這讓他懊惱也讓他興奮。但這至少還能讓他懊惱,說明他還在小說中扮演著某個不乏生機的角色;但這至少還能讓他興奮,說明他還可以期望他正在寫作的小說有某種偶然的價值。他說“某”這個字的時侯,跨越江麵的大橋上的燈突然依次亮了。
城中心的鍾樓也換了顏色。淺紫、草綠、金黃色的組合燈光給這座灰白的長條尖頂建築灑上了一層神秘氣息,像妖魅一樣擺好了一個莫名的姿態。這姿態,難以形容;那和時間有關,可以這麼輕鬆地把“難以形容”推托給“時間”了——他想不出更貼切的語言去修飾這詭異的鍾樓。也許所有的鍾樓都和時間有關,尤其是這種長條尖頂的有基督意味的半西式鍾樓。時間,據說是永恒的雕刻者,可以將所有的人間事物雕刻成後來者想看到的某種式樣。其實沒這麼曼妙罷。永恒的雕刻者就是什麼也雕不出來的蠢貨,一切都將在永恒的雕刻中化為粉末。粉末,才是永恒的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