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相關統計資料表明,從1933年7月24日翻譯梅士斐的《譯十四行詩二首》到1936年3月12日翻譯安諾德的《安諾德詩序——第二版時之廣告》,曹葆華在《北平晨報》上共翻譯詩歌理論34篇,翻譯專門的詩人傳記3篇,翻譯詩歌3首。除此之外,還有自己撰寫的《現代詩論序》和《渥茲華斯——西洋批評名著小引之一》,詩歌創作19首。毫無疑問,曹葆華的這一次轉向是相當堅決,成果也是頗為顯著的。
有意思的是,由曹葆華主編的副刊《詩與批評》在1933年10月2日創刊號上,隻有兩篇文章,一篇是他自己創作的一首小詩《她睡著了》,而另一篇則是署名為“陳敬容”的翻譯文章,Gilbert Murray的《論詩》。一整版的內容均為這兩個天隔一方的戀人所包辦,這是詩人的象征主義手法使然,還是無奈的自我慰藉使然,皆令人歎息。而曹葆華代筆署名幾乎毋庸置疑,因為時年隻有十六歲,且被家人嚴加看管而輟學的陳敬容本人,翻譯這麼專業的詩學理論的可能性極低。
曹葆華在《詩與批評》副刊上發表的西方詩論中,於1937年以《現代詩論》的合輯形式由商務印書館出版,收入“文學研究會叢書”,這標誌著曹葆華翻譯生涯的階段性成果。該書開創性的在中國新體詩壇中祭出一麵大旗,即所謂的“純詩”理論。
二、重讀者與“純詩”
城裏沒有雨。
一團庸庸的雲,
攏縮著不願離去。
硯台邊上的殘汙。
催促
僧侶功課之法鼓,
咚咚底敲響歸途。
——曹葆華《夜雨第一章》
這首詩仍然是新近發現的曹葆華手稿內容之一,在詩的末尾也加上了一段類似副題的文字:送給重讀者。“重讀者”的說法,仍然在錢鍾書的《落日頌》中能夠找到注解,文中曾多次提到“耐讀”與“重讀”之區別。
錢氏的原文為,文學作品與非文學作品有一個分別:非文學作品隻求READABLE——能讀,文學作品須求REREADABLE。REREADABLE有兩層意義。一種是耐讀:“咿唔不厭巡簷讀,屈曲還憑臥被思”,這是耐讀的最好的定義,但是,作者的詩禁不得這種水磨工夫來讀的。為欣賞作者的詩,我們要學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方法——囫圇吞下去。用這種方法來吃人參果,不足得人參果的真味,用這種方法來讀作者的詩,卻足以領略它的真氣魄。他有PRIMESAUTIERE的作風,我們得用PRIMESAUTIERE的讀法。行氣行空的詩節忌句斟字酌的讀:好比新春的草色,“遙看近卻無”;好比遠山的翠微,“即之愈稀”。在這裏,REREADABLE不作“耐讀”解,是“重新讀”的意思。
用“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比喻來解析曹葆華的詩,雖然乍聽上去有一種讓人難以忍受的輕蔑,但也的確言之有據。新月派詩人大都看重與關注“韻味”,如錢氏的評論者則看重“氣魄”,二者各有所重,無可厚非。即使是對曹氏詩作一貫予以支持和讚賞的新月派同仁中,也有持與錢氏“整體論”相近觀念者,如羅念生致曹氏信劄中就可見一斑。
早在曹氏《寄詩魂》一集出版時,高出曹葆華兩屆的學長羅念生就致信於他,稱讀《寄詩魂》“好像在迷夢中忽聽了均天的神樂”,“一連讀了三遍,覺全詩的意境很高,氣魄很雄健。這是一座火山的爆裂,遠看是一個整體,近看不免有些淩亂”。這無疑是錢氏論點的先聲。而曹氏本人對學長總體讚賞、略有批評的觀點應該還是滿懷感激之情的,他在1932年11月仍由新月書店印行的《靈焰》(實際上是《寄詩魂》的精選本)一集中充分表達了這一感激之情,詩集扉頁上赫然印著:給念生,沒有他我是不會寫詩的。
而作為學長的朱湘就在給曹葆華的信中稱他的詩“用一種委婉纏綿的音節把意境表達了出來,這實在是一個詩人將要興起了的吉兆”。徐誌摩也致信曹葆華,稱《寄詩魂》“情文恣肆,正類沫若,而修詞嚴正過之,快慰無已”。聞一多在信中說:“大抵尊作規撫西詩處少,像沫若處多。十四行詩,沫若所無。故皆圓重凝渾,皆可愛。鄙見尊集中以此體為最佳,高明以為然否?”這些信件中的讚賞之詞背後,其實都表明了一種對曹氏詩作定性的看法,那就是曹葆華對西方的格律詩商籟體即十四行詩的高度忠實。事實上,曹葆華正在試圖以西方詩歌格律移植到中國新體詩歌中,這其中當然蘊藉著中國傳統詩歌創作者的情懷。
這種想法在其相繼出版的《寄詩魂》、《靈焰》、《落日頌》詩集中都得到全麵呈現,格律體的借屍還魂與傳統詩歌的古典元素,在日益需要新鮮養分和前沿理論支撐的新體詩歌界中並不新鮮,而且必然遭到激進的新派批評家和傳統的古典批評家的聯合圍剿。青年時代的錢鍾書隻不過在此充當了一種時潮的代言者,對曹氏詩作大加詬病。
如果說錢氏提出“耐讀”和“重讀”來進行細致的旨趣勾勒,進而提出“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打諢式譬喻尚能讓人勉強忍受的話,在後來逐首、逐句摘選並逐一解析中,一針見血的指摘與批評則沒有給作者留絲毫的餘地。在提到詩中屢屢征引中國古典意境元素時,錢氏指出:
你看,這許多琵琶聲,嬰兒啼聲,寺鍾聲,杜鵑聲來得多巧?每當詩人思想完畢的時候,江上立刻奏著琵琶,嬰兒立刻放聲大哭,和尚立刻撞起寺鍾,杜鵑立使使勁哀啼,八音齊奏,做詩人思想終止的chorus。此外,作者所寫的景物也什九相同;詩中所出現的生物都是一些不祥的東西,毒蛇猛獸是不用說了,烏鴉和鴟梟差不多是作者的家禽。
在錢氏的嚴厲批評中,我們看到曹葆華的詩作(如《夜雨第二章》)格調仍然沒有改變,但似乎在內在機理和心理層次上發生了變化。他為堅守的象征主義格調以及發生著的微妙變化找到了理論依據,那就是:“詩中兩種重要的成分——‘純詩’與象征作用:這兩種成分本是常存在於古今詩韻中的,不過在近代詩中占著特別重要的位置,而且當作理論來探討,卻是近幾十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