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曹葆華:純詩與布爾什維克曹葆華(3 / 3)

他在《現代詩論》一書序言中,開宗明義地說出了上述這段話。他明確指出書中收錄的雷達(Herbert Read)的《論純詩》,墨雷(J.M.Murray)的《純詩》,梵樂希(今譯瓦萊裏,Paul Valery)的《前言》,夏芝(B.W.Yeats)的《詩中的象征主義》四篇文章即是“象征主義”與“純詩”概念的理論依據。但從文章排序中我們可以看到,“純詩”的重要性與比重明顯強於“象征主義”。或許,可以揣摩這種安排背後的用意,即“象征主義”的理論作為一種詩歌格調的常規表述,對1930年代的中國新體詩歌界而言已毋庸多言,而“純詩”作為某種“靈魂共同體”似的東西,則需深入闡述與解析罷。

錢鍾書在《落日頌》中對作者有一種委婉的肯定與期許,即神秘主義在詩作中的蘊含,他還勉勵作者說,作者將來別開詩世界,未必不在此。此刻,在《現代詩論》中,作者以雷達的《論純詩》對錢氏的“神秘主義”予以了回應與補充。雷達對“純詩”這一概念的六大特征加以歸納和闡示,無一例外地沾染著“神秘主義”的力量。六大特征如下:

1.每首詩中主要的詩的特質,是由於一種神秘而又一致的實體,顯現於詩中。

2.把一首詩當作詩讀,若隻攫得其意義,那是不足夠的,並且常常是不必需的。有一種朦朧的魔力,是獨力存在於意義之外。

3.詩是不能改變成合理的論文。詩是一種表現的方式,它是超越論文一切的普通形式。

4.詩是一種音樂,但不僅是音樂,它作用起來,恰如一種潮流的指導,能傳達出靈魂親密的性質。

5.詩是一種咒語,它把靈魂的狀態不自覺地表現出來。詩人在未用觀念或情感表現自己以前,就在這種狀態裏。在詩中我們使混亂的經驗複活,這種經驗,對於明顯的意識是不相接近的。散文的語言把我們日常的活動力刺激,惹起而達到頂點。詩歌的語言使它們安定,又趨向著把它們停止。

6.詩是一種神秘的幻術,與祈禱是聯合的。

六大特征實際上給“純詩”概念大致勾勒了框架,即純詩是“由於一種神秘而又一致的實體,顯現於詩中”。而詩之所以為“詩”,僅以中國古典詩歌傳統中的“詩言誌”主旨來探究的話,“那是不足夠的,並且常常是不必需的”。這個觀念倒不完全是與錢鍾書相回應,而可以回應當時胡適的激烈論調——胡氏認為,李商隱無題詩爭論了上千年,是誰也不明白的“鬼話”。

“純詩”的第二、三個特征,實際上仍然是新月派詩人們的一貫主張,對以胡適為代表的激進的反古典觀念針鋒相對。至於“純詩”實乃咒語與幻術的說法,則是對錢氏聲稱的一個“頑固”篤信的觀念之回應——“我是頑固的,我相信亞裏士多德的話,我以為好的文學不僅要技巧到家,並且要氣概闊大(LARGENESS)。”因為雖然神秘主義未必就不“闊大”,但既然“純詩”已相當於咒語與幻術,“闊大”本身也隻能歸於幻覺或者說隻是幻覺的一種表現形式而已。技巧到家與氣概闊大在“純詩”這裏都屬於表層之表象,“純詩”的形成與理解本身都隻是一個神秘主義過程。

雷達最後總結說,詩的真正不可思議之處,是在許多互相矛盾的東西皆集合起來,把它組成。錢氏詩學觀念中的“技巧”與“氣概”在這裏隻是眾多相互矛盾可以列舉因素之一,而錢氏在《落日頌》中對曹氏詩作中“技巧”與“氣概”之間存在種種矛盾,且提請注意並改善的批評,在雷達的總結陳詞中不攻自破。

錢氏《落日頌》中提道,“筆尖兒橫掃千人軍”,他大有此種氣概;但是,詩人,小心著,別把讀者都掃去了!你記得“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那句妙語罷?這便是有氣力的不方便處。有了氣力本來要舉重若輕的,而結果卻往往舉輕若重起來。按照雷達的觀點,錢氏所列舉的這些曹氏詩作之矛盾,不但不是其“技巧”或者“技巧”與“氣概”關係處理上的問題;恰恰相反,正是“純詩”的本質所在,是“詩的真正不可思議之處”。無怪乎曹氏對雷達《論純詩》一文所加的尾注中自信地斷言:“純詩”不是限於一個時代的東西,雖然這個名詞和理論之創製與成立不過是近十幾年事。能夠了解這種理論,可以說對於一般的詩歌的理論參透過半了。

看來,曹葆華的詩作不需要“重讀者”,倒是錢鍾書的詩學論文需要“重讀者”了。

三、失路之英雄與純詩

無帆的船,

送來遠去的山。

遺失的傘,

已墮入幽幽的潭。

有一行落款印在天邊,

那是郵件地址,

斜陽山外山。

——曹葆華《巴山第一章》

這首詩是新近發現的曹葆華手稿內容之一,在詩的末尾也加上了一段類似副題的文字:獻給失路之英雄。末句“斜陽山外山”的意境,古典意味濃厚,甚至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李叔同作於20世紀初的那首歌《送別》。當然,說其古典意味濃厚,還是要納入到曹氏熱衷的“純詩”境遇中去再次詮解與理解。畢竟從體裁上講,這是一首典型的新體詩,而且仍然貌似新月派。

從無帆的船、遠去的山、遺失的傘、幽幽的潭、天邊的落款到斜陽山外山,這些在七行詩格律中環環相扣、節奏緊湊卻最終無法企及之物,在古典意象中漸漸趨於舒緩與穩定。一個將走未走的旅人,一個漸行漸遠的理想,都在時間與空間的種種矛盾對峙與衝突中,莫名其妙地達成一致。這種一致的不可思議,與“純詩”理論不謀而合。雷達的論調,在這裏得以完滿呈現。